教主眯起眼睛似在辨認。
“你很眼熟。”
薄唇高鼻,珠目黑白分明,山是眉峰聚。這是他幾年前從塑像中可得知的外貌。
那塑像無法雕刻出的是長睫掃下,昴睛璀璨含情,其唇角弧度絕非虛僞或慈祥可以囊括的溫和淡然。
而神君也無需錦衣華服襯托,一身黑色勁裝并不削減他半分清俊超脫。
“是你。”月異教主長歎一聲。
“想不到,我竟能惹了真正的玄商神君下界捉我。這一生倒也值了。”
隻可惜他畫虎畫皮難畫骨,對着那塑像捏了這麼多年的人皮,原是十分相似的一張臉,又是十二萬分截然不同的一副面容。
“你若甫一登台便摘罩露面,台下那群庸民根本不會與你們鬥毆打架。會直接臣服于你,我不懂你為何不這樣做,非要兜這麼大一個圈子,以無名救世主的姿态送他們出山。”
少典有琴攬住夜昙,笑一笑答:“他們今日跪下拜我,與昔日跪下拜你并無區别。拜的不是神,而是心中的虛相。你很知人性弱處與欲望,并拿來所用。可其實,神與人的區别,除了壽命偏長,會些法術,就是因為這些附贈而多出的責任或禁锢了。”
“這些好處于我而言,還需得看身邊愛重之人是否在。否則空留千年萬年,修行四界屬一,依然并無生趣。人族壽短,經曆卻絢爛。之後塵土歸一,再合新生,重新走過一生,未嘗不比神族幸運。短促壽中欲望頻生,想抓住更多些東西也是理所應當。而人的欲望也不僅是弱處,也可以是長處。”
“依我看你的機關消息、毒物之術、包括一身武功,都不比神之術法長生差些什麼。隻可惜用錯了地方。你可以追尋你所想要的東西,有更紛呈的體驗。可你不該殺這許多同族。生命是上天賦予最重要的東西,任何人都不能輕易地将它奪走。”
教主冷笑:“即使我不殺他們,他們也會老死、病死,死于天災、人禍、成為妖魔争鬥的池魚。之後死又轉世,往返無趣。我看不出這二者之間有什麼區别。”
“區别就是,那些出于天道亦或自身的選擇。而不是你的一己私欲。”
……
他們救出了最後被困的龍武衛将軍臾本初和太州城守,也發現了屋内架好的偷來銀車。銀車過重,隻待一切回歸正軌後招太州衛前來搬運。于是夜昙和少典有琴隻扶着受盡折磨的臾本初和城守出山,将那數車饷銀留了下來。
摁下開關走出山洞,夜昙正對上便宜姐夫不值錢的笑臉。
以及他身後還被一條繩連接的衆俘虜。
各村村民團簇,伸長脖子向裡望。
從天而降的“妖女”,兩位人族大官,面罩還沒摘下去的内奸——實則是玄商君又戴了回去。剩下是被制住無反抗之心乖乖跟随來的“神君”。面貌如此陌生。
“神君真是假神君啊?”
“那還有假?你看他長得跟塑像根本不一樣!”
“那有的村豈不是白死了?”
“惡人!該死!我的表舅就死在他們手上,原來根本不是成仙去了。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對,殺了他們!”
又是群起激憤,此番倒黴的要屬嘲風牽着的各位血月使赤月使。病重者不發一言,無病者顫抖瑟縮。村民們雙目噴火,一擁而上要毆打他們。嘲風嫌煩,拽着一連串葫蘆咻地奔至遠處。
“你們消停會兒吧。翻臉能比我翻臉都快,也真是難得。”嘲風又招呼道:“小姨子,老七,還有那将軍和城守。你們帶着那個教主快跑吧,這群人我真是摸不透他們,待會再誤傷了你們!我們趕緊去和葵兒彙合,然後回皇城給嶽父大人交差——拿賞錢!”
夜昙方才在山中已收到姐姐傳話,猶豫幾下後,還是沖着興奮姐夫潑些冷水,也提個醒:
“姐夫。姐姐要去一溪毒水中采花救人,雖然無性命之憂,但你……”
姐夫合該知道。青葵也不打算瞞他。但姐夫聽罷暴跳如雷:“什麼?!什麼?!她在哪,在哪?你怎麼不攔着點!什麼毒水!我去蹚便是,她逞強什麼!”
夜昙:“在彩虹峽谷背後的金水河流……”
嘲風扔了繩子化作光影消失。又把村民們吓了半死,倒地便跪。
——這才是真神魔!
“有琴。我不怕痛,也支持姐姐。”夜昙手指按在少典有琴受傷的掌心。告知她和她們的決定。
少典有琴一把擁她入懷,聲色顫抖:“可我舍不得。”
夜昙已然開始共感,身體在克制着撕裂般的疼痛微顫。
腳面被撕開,姐姐入水了——手也似融化般刀刀切割粉碎,姐姐在用手拔那花枝沉于毒水中的根莖。一枝、一枝,又一枝……夜昙冷汗遍布全身,手也抓着少典有琴的衣服死死按下。
“你看,你是抛不下我的。”她微弱道,“你在地道裡受的疼,我還是會曲折品嘗一番,與你同行。”
“公主!”将軍和城守望向公主痛苦,心中更是又恨自己落入彀中,又敬佩心酸。
村民們朝向嘲風閃走的身影叩頭,口中忏悔自己識神不清。依然沒被識别的神魔于隊伍末尾緊緊相擁。
“我錯了,是我錯了……我舍不得,我舍不得…”
他連她為自己擔心都舍不得,怎麼舍得看她這樣寸寸撕裂。
無能為力和後知後覺才是最銳利的尖刀…她得知他受苦時便是這樣的心情。面罩下有淚水滴在夜昙的發頂。夜昙疼暈過去,但并不逞強,并不如他在奇鴛車那般逞強。安心地暈在他懷裡,身子被夫君的手臂接住。
他會接住她,如同接住他的整個世界。
少典有琴重複許諾:“我永遠不會再讓自己被你落下了。”
嘲風如風,閃過大漠路途,閃至波詭雲谲的彩虹峽谷,閃近青葵身邊。
青葵已拔除了金水溪中所有可救人也可間接殺人的太平花。将它們擰碎成粉。從此人間再無這靈丹妙藥和緻命毒藥!
沙丘中的軍士們口吐鮮血,願不聞和赤月使暗道:完了!
而被青葵指示去找霄雨仙尊的慢慢恰好蓋住烈日,振翅飛來:“青葵姐姐!仙尊已備好了雨水!”
青葵聞言,額間閃過清花标記,霎時就把手中碾碎的太平花粉吸入了身體!
彩虹峽谷又刮起旋風,但此時終于是救人而非傷人的風團!青葵的青白裙裾被風團吹起,足尖一點,人飛至半空。人形逐漸消失,沙漠半空中一朵碩大清花緩緩綻放!
慢慢身後,天界為人界降下了瓢潑大雨!
嘲風終于至此處,沖空中清花大喊:“葵兒——”
這一聲高呼,既是痛心她自傷救人,又似在說:我在這裡,你且放心!
清花散出所有花粉,波光粼粼融于雨絲,轉瞬染至十裡,百裡……整個大漠!雨絲甘霖輕柔灑下,裹住解毒藥粉,洋洋灑灑融于口吐鮮血,即将死去的軍士身上!
軍士們毒氣盡退回神恍惚,互看瞪眼。發覺自己從夢魇中回到現實,興奮得擁抱歡慶!
少典有琴于數裡外抱着夜昙,仰頭接住這一場混雜清氣和花粉的夏日雨水。
幹旱的大漠濕潤了吐息。地上被封住筋脈的中毒之教徒也睜開了眼睛。三日一複發的半邊日毒于無聲處消磨殆盡。
月異教主看呆了,清澈雨水洗滌他的面容。這一層假面也有所松動。
青葵花一波又一波向外散着解藥,直到花瓣收攏,再無力氣。
一切太平大漠中中毒之人都得到了解脫。
而半空中花又恢複成人,青葵飄飄墜落,位置正在嘲風所站之處。
嘲風接住娘子,濕卷的頭發蹭蹭她額角,又蹭蹭她尚在受傷流血的手臂。
“葵兒,你醒醒……你罵罵我,我今遭砍死了六個人族,你狠狠罵我……”
青葵朦胧睜眼,卻沖他一笑,綻開萬盞光華。
“雖說我騎射不佳,但岐黃之術還是精通的。你們斬除惡佞,我便救助病患了。”
“我畏高,也怕馬,可能會學得很慢。但回都城之後,你也要如玄商君教昙兒般耐心教我騎馬,可好?”
嘲風印上她涼絲絲的唇瓣,“都聽葵兒的。你想學什麼,我都教你。”
玄商君終于對着假玄商君沉穩答道:
“如你所見。青葵公主,也曾是一介凡人。”
凡人亦可成神。這其中的差異并不在面容,或強權。
神是愛世人。是不嗜殺。
——不管世人為何種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