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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番外 燕同歸(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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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君接過石料轉身離去。留她在原地繼續暢快發笑。

那一朵花雕至月砌镂松陰還未成型。玄商神君專心磨砌石塊輪廓,未用半點仙法。半圓玉器當空,離光夜昙在一旁托着下巴打瞌睡。月色映照在她嘴角微翹的小臉上,她的面容泛着玉澤與花香直直沖他膝前倒來。

神君丢下刀要去接她,又覺此舉十分僭越,正猶豫着,離光夜昙自己驚醒了。全了他不用再猶豫遲疑的心思。

“好了嗎?”

她揉着眼去抓他面前的石花,之後吐舌:“呀,神君之技可不如辣目,還需多加練習。不過我也勉為其難地接受啦。”

“辣目是誰?”他下意識問。

離光夜昙:“是個比你雕花技術好上千百倍的人。”

她把石花于袖口擦拭去星點灰塵,再把懷中的布老虎摸出來放回他面前。“喏,酬勞還是給你。”

玄商神君彼時真的搞不懂她:“你喊我下界,來人界,逛集市又雕花。還送我老虎。究竟要做什麼?”

離光夜昙答:“神君難道不覺得天規森嚴,天界無趣嗎?我想要把神君拉入這萬丈紅塵。就從一朵石花開始如何?三日過後,世間再無妖女,這多虧啊。公平起見,我也想讓天界少個玄商神君,下界多個少典有琴。”

她脆脆的一聲少典有琴,流暢自然。且故意湊近,将馨香吐息打在他脖間:“或者神君想額外了解我嗎?作為人生體驗的一部分?我也樂意奉陪。不過隻給神君三日哦。”

柔荑也順勢要挂上來,玄商神君惱火站起。

“你…還請自重些。”

離光夜昙笑一笑,抓起石花站起。毫無留戀。

是了,她又在戲弄他,看他面紅耳赤是她的惡意。這是個妖女。

妖女巧笑倩兮:“那就明日再見了神君。”言畢化身香風頃刻離去。

站住愣神的玄商神君手指移向那紅色的布老虎。

老虎沾染了她的體溫,尚未被涼月寒夜降下。

這熱卻似熔爐,燙得他遽然收手。

第一日的千年後,玄商神君辭去了缤紛館琴師的行當,回到了月窩村。

滄海桑田,鬥轉星移。山脈形容都有變化,此處由黃沙荒蕪變為翠綠青蔥。

有鳥兒于月色下一展歌喉,婉轉莺啼,之後尾羽蓬開,腳爪落在一隻紅色的布老虎上。

玄商神君用法器保存這報酬。也算是他在人間私自蓄有的第一處私産。僅值一文錢。

神君沖那鳥兒道:“換一處歇腳,别弄髒了我的老虎。”

鳥兒氣憤張口,直接抓破那布料後展翅飛走。

布料薄脆更甚過畫,人界的東西是如此不堪一擊。

玄商神君迷茫地對上那龇牙咧嘴的玩偶,暗道:不知這千年之後,人界是否還有擅長縫制此屋的攤販。他需得買個新的。舊的破損了,已經失去了。

擡頭又見星光。那琉璃天燈微弱卻堅守,千年前他為人帝種下的福澤如今仍在。

新的人帝都不知更換千秋萬代,紫薇帝星黯淡又重亮,亮起再黯淡。唯有這盞琉璃天燈與玄武之尾的星星成為永恒。它們不會為舊,永不失去,對嗎?

這時,一束黑光并數道白光在他觀望時由天竄下,轟隆落在他面前。

涼月下,有個黑衣黑發黑面的惡煞對上玄商神君的視線,且即刻兇狠咬牙,逃亡中不忘使出手中長鞭要來抽他。

他的身後是追繳圍捕的一幹天兵。

“惡賊速速停下!歸還命薄!”

這沉淵界的惡煞根本不聽,見玄商神君躲過一擊,更是暴怒。他長鞭化刀,附潑天濁氣向外一震!刀氣所到之處草木瞬間被切割枯萎,天兵也被擊中倒下。

神君手中的布老虎被刀氣切割成碎片,飄落于空中,如散開凝固的血。

這血色融入土壤之前,玄商神君身法已起,清氣蕩滌濁氣,一劍一招便卸了惡煞的長刀,将劍鋒對準他命門。

天兵們認出玄商神君,在地上啜血同他道:“神君…屬下見過神君!此沉淵惡賊私自上天,偷走了青藜星君的四界命薄!多謝神君出手擒拿,屬下這就押他回天受刑!”

結果那惡賊雙目赤紅,卻哈哈大笑,梗着脖子向前,幾乎要自行了斷般挨緊了神族神兵。

“少典有琴。千年不見,你還是跟以前一樣出現得不合時宜,一出現就惹人厭煩。受什麼天界刑罰,來!不如殺了我!替你這些廢物天兵殺了我!來啊!”

神君放下劍道:“你是沉淵界的三皇子。我認得你。”

“千年以前,我就不是什麼三皇子了!倒是你,一直是天界的皇長子。”對面之人嘲諷笑他:“這一千年,你過得很是愉快吧?守護了四界,保全了虛名,還如此閑雲野鶴悠閑自在。”

神君想到什麼,又改了稱呼:“你還是離光青葵的…鳏夫。嘲風。”

這話澆滅了嘲風的暴怒和活氣。卷發因逃難半濕,挂在眼前。

他低頭,恨聲咒罵似的答:“對。我是。此時此刻,我真羨慕你。竟然能這麼輕易地說出這兩個字。”

“原來你們神族的人,心都是石頭雕出來的。”

玄商神君沉默不應,也未被激怒,隻是用捆仙索把他綁上,讓天兵先行退去。說問清楚後他自會帶人回天複命。

天兵離開,石屋前隻餘二人對立。神君問惡煞:“你偷命薄做什麼?沉淵族人的命運,命薄無法修改。”

嘲風冷笑,暢快答他:“我要用命薄中的過往記憶複活葵兒。”

神君道:“你瘋了。”

“離光青葵不是凡人,屍身不存,靈識早散。你就算捏出一個全新的軀殼,用命薄中的記憶強行塞進去,那也不是她。而是個假人。”

嘲風:“時至今日,你覺得我還會在乎真假?!你知道這千年我是怎麼過的嗎?哦,你不會知道。因為小姨子既狠心又周全,保了你無憂千年!逍遙千年!一日一日鑽心蝕骨的心痛你不曾體會,每時每刻想見到她的念頭你也從未有過。你沒從希望走到絕望,也沒從絕望走到發瘋!你這個蠢貨!憑什麼來評判我?!”

“罵夠了嗎。”神君聽完後道,“本君無意與你争辯。隻是告訴你,你的法子行不通。與其造個假人,不如去尋那離光夜昙,她和離光青葵是并蒂雙花,血脈相連。興許可以助你妻子複生。”

他解開了捆仙索。道:“想陰熾盛,想相追求,而有愛别離,怨憎會,求不得諸苦。今遭本君算是真正見識到了這三味并行會把人折磨成何等模樣。”

“你走吧。把命薄留下。去尋那妖女離光夜昙吧。她也在四界雲遊千年。若是能找到她,也替本君傳達一句:這千年的遊曆,本君終于了悟了所有紅塵體驗。若她願意,彼此可再論一次道。”

嘲風自由了,似乎也平靜了,接受了這個更優的提議。轉轉勒青的手腕,向前半步。

之後,九死一生偷來的天界命薄被他重砸在神君身前。

“什麼雲遊,什麼雲遊…你口中的東丘妖女離光夜昙,在一千年前就已經死了!被你那一劍傷到魂飛魄散,再無來世!”

7

千年之前,九霄雲殿上,東丘妖女離光夜昙将美人刺橫于玄商神君胸前幾寸。

而她的頸項觸碰到清光劍的劍鋒。

短兵與長劍就是這般不公平。身量臂展之差也不公平。她還離他這樣遠,美人刺威脅不到他,人也碰不到他的衣角,他已經可以輕輕一劃,将世界歸于灰暗。

她迎劍含淚:“你當真要攔我?”

冰涼銳利被溫暖柔軟震得竟抖了抖。神君放下了劍,蹙眉壓抑。離光夜昙的微暗之火自眸中閃爍,灰暗又有了光明的可能。

神君道:“昨日晨昏道後,本君下界去詢問到了些你與你姐姐的過往。”

離光夜昙湊近一步:“那你定知…”

神君後退半步,正色道:“本君已知曉你的仇恨來源。你身為東丘妖花身攜惡兆,自小便被世人唾棄折辱,實為不甘。而你姐姐在人界廣施恩澤,德才兼備人品出衆,卻也因妖花滅世之說被逼身隕,你必然是憤恨世間,更恨極天界。”

天帝在他身後含血道:“有琴,殺了她!”

在玄商神君由界下歸來之前,他與妖女對決不敵,受重傷倒地。忠于他的炛兲也被擊昏,餘下的皆是二郎神帶頭的一衆叛将,将南天門放給妖女任她長驅直入,且已隐身不在。

這妖女欲毀他内丹,美人刺刺入一半,玄商神君終于趕來,以身抵擋。妖女卻是極其精明地躲避他一旋武器,将餘下内丹盡數攪碎!玄商神君情急之下擡掌擊退妖女,手心也被美人刺劃傷。

離光夜昙翻滾後退,将美人刺橫在他面前,神君清光劍同時閃出壓在她咽喉命門。

當下轉身向父,神君卻道:“父帝。您因傳說和世人一時迷惘便對二位弱質女子趕盡殺絕,逼死了她的姐姐。此舉着實…”

“着實荒唐。”他一聲歎息。

“您本該指引世人,察查東丘滅世實情。兒臣昨夜同時探訪歸墟,其并無異動,可見雙花現世即滅世之說乃無稽之談。若其為真,離光青葵和離光夜昙會于您逼殺之前毀滅四界。現如今殺姊之仇,離光夜昙的确該報。因此兒臣不能殺她。”

天帝震驚:“有琴,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玄商神君拱手拜摔倒在地的父親。複重新對上離光夜昙的淚眼。

心下略有疑慮,他向她道:“但我也不會坐視你殺害我的父親。”

離光夜昙卻隻望向他身後。問:“有琴,還疼嗎?”

神君一滞,這才将背在身後的流血掌心掀開來看。被美人刺誤傷的一道淺顯,與昨夜于晨昏道他劍鋒劃過離光夜昙小臂那般一緻,都是血色已幹不值一提的小傷口。

他不明白自己作為對立之人,仇人之子有何值得她問出這般問題的地方。于是他續依自己心意道:

“這一刺算還了本君未知真相前的那一劍。我們兩不相欠。至于你姐姐的仇,你已斬殺了厲王,且毀去我父帝修為。若還不能平息心中之恨,本君願以身相替。”

天帝聽此言語,身軀直了些,面上又是欣喜又是心疼,複雜得像是工筆并水墨的混亂圖畫。暈染糊塗間,赤紅一雙眼更死盯住離光夜昙。終是恨蓋過了一切思緒。激震心脈不穩,沒了修為的天帝又噴出一口血趴在地上。

而離光夜昙定定地看着玄商神君。少典有琴堅決的目光。

她飲涕為笑,半滴淚水硬生生憋了回去。嘲笑他,也嘲笑自己的多情:

“我要你的命有什麼用?你又不是我的仇人。”

“那本君隻能與你對決了。你珍惜姐姐正如我珍惜我的家人。你我修為許在伯仲之間,但昨晚劍術已證,單論武功身法,你稍遜本君一籌。決戰之後定是兩敗俱傷。冤冤相報,這并非本君所願。”

聽到他這樣說,怨恨可斬天地的東丘妖女收起了刺。将左臂向後藏去。

她擡起下颌,恢複了平靜。

“我不跟你打。我永遠不會與你為敵。”

神君蹙眉:“那你究竟想如何?”

“讓我放過天帝,放下仇恨也可以。我要他交出聚靈玄燈。然後你下界陪我三日,任我差使。此後一别兩寬,江湖水遠,我與天界再無瓜葛。”

天帝在後複又崩潰,大吼道:“你休想!有琴,休要受這妖女蠱惑!萬萬不可随她下界!”

玄商神君回:“好。本君答應你。”

他又道:“父帝,這是您應還的罪孽。您好好休養,兒臣當替您還上。”

正如他一千五百年前替這居高之位的親人承擔起救世的責任。玄商神君已然習慣于此。

第一日,離光夜昙邀他相聚于月窩村,要求他雕刻一朵石花送給自己;

第二日,離光夜昙讓他自去打聽獸界第一刺客香堂所在之處。待他終于尋到踏入,她便坐在銅鏡前,要他給她梳一次頭發;

第三日,離光夜昙在缤紛館擺好一張琴,沖他道:這世間總有《鳳求凰》的曲子。神君可能為我彈奏一曲獨一無二的《凰求鳳》?

第三日的夜晚,離光夜昙割下青絲道:“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正是此話。”

神君惶惑,結果她反而笑又道:“騙你的。其實是應付少典宵衣的。你跟他說我死了比什麼都幹脆。以後我就自由了。”

玄商神君道:“不可。”

離光夜昙眯起雙目瞅了瞅他的驚慌。突然湊近捧住他下颌,強硬在他額間印下一吻。種下千年的花香。

“我的怨恨已解,從此之後再不回天界了。神君,你也不該困在天界,你既守護四界千年,也該看看你守護的四界是怎樣的世界,親身感悟衆生悲喜,大愛也才有落處,對不對?”

玄商神君竟沒有推開她,甚至鬼使神差地點頭。

“也許…你說得對。”

“既然你也要看山河,我也要看山河,不如我們結伴…彼此,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他認真地端詳着她。他為她刻過信物,為她簪過鬓上的花,還為她演奏過自創的曲子。短短三日,于兩千七百歲的神君來說彈指一揮,卻讓他生出了壓抑的妄念。許是妖女吧,她當真是個妖女,輕易就蠱惑了他,讓他問出這一句後既是後悔,又是期待。

妖女俏皮眨眼道:“不,神君。我的天地與你的天地并不在一處。我已放下了所有執念,從此之後,你我一别兩寬,各生歡喜便好。”

于是妖女放下執念後,玄商神君同樣上天拜别父帝——

“兒臣請辭神君之位。并将司星之職傳給清衡。”

“我想去親眼看一看,自己守護的人間。”

8

天帝神君氣息撲面,雲中樓閣似被卷入大風,樓閣梁柱也支撐不住地發出磨牙之聲,仿佛即刻就要拔地而起被吹入下界碎成齑粉!衆仙屈膝掩面,為了觀戰先成了兩股戰戰,先前發問的仙侍手中所提燈籠成了海浪打翻的一葉扁舟,幾個轉圈後掙脫細線束縛,生生甩飛了出去!

仙侍道:“這剛要開始,怎麼就如毀天滅地一般懼人!”

終于有上了年紀見過世面的仙君笑她:“這才到哪,千年前九霄雲殿那一場決戰才是毀天滅地,天帝的内丹都被東丘妖女震碎了!”

“那後來如何?”

“自然是被神君制服!”

“啊?”仙侍紗巾蓋面,口齒含糊道:“那神君不是比天帝厲害許多嗎?這一場哪會是切磋,是弑父啊!”

仙君驚愕忙止住她口無遮攔:“休要胡說!小心被丢入輪回井,永生永世不得上天!”

“呀,是我失言!”

九重天阙中有藍光金光正忽閃彼此掠過交手。藍光中又有金身層層出現,即使已非純然清氣之體,修為冠絕四界的神君千年後也唯有更精進。

天帝又是滿意又是招架不住,閃身飛行道:“本以為你下界失了清氣丸的助力,會不敵于朕。看來是朕錯了。有琴,朕已信你了。你我就此罷手,回去飲你那獸界帶來的好茶吧!”

玄商神君面色沉沉,并未停手,反而是召出法陣之外的清光劍,劍氣分裂懸于周身,劍鋒皆向他,劍柄旋轉蓄勢待發。

天帝見狀不對,也喚來護盾先擋于身前:“有琴,你要做什麼!”

這已不是切磋,而是殺招!

他這千年不見的兒子回來就是為了誘騙他與自己切磋,好借機…此感一出,天帝隻覺萬物失控,一切的擔心都成了事實!

神君道:“父帝,請您回答兒臣幾個問題。”

天帝隻道:“停手!速速停手!你這是要弑父啊!”

神君:“這些問題皆與千年之前有關。”

修行壓迫襲來,天帝護盾已有些吃力。向下望見驚詫衆仙,他氣得面紅唇顫:“你當真要因為那妖女在衆仙面前弑父嗎!”

玄商神君:“既然父帝提到了她,我便先問與她有關的問題了。”

“離光夜昙曾是您聘給兒臣的天妃,是嗎?”

天帝道:“你已經知道了這些!是誰告訴你的!不,她不是!朕聘給你的是離光青葵,這個妖女是李代桃僵,貪圖天妃之位!”

“離光夜昙曾下界救我複生,我才從歸墟隕滅後醒來,是嗎?”

天帝:“那是她自作主張,不顧會造出一個欲壑難填的怪物!你看看你,有琴,朕就是怕你如現在這般癫狂,不忠不孝的模樣,才不允許他人以欲念神識救你複生!”

玄商神君續道:“接下來是關于兒臣的。您給我種下了閉念錐,讓我忘記與離光夜昙的一切,是嗎?”

天帝護盾已在清光劍攻擊下碎了一半:“是,是朕。朕是為了維護你這天界榮光,朕是為了你!”

“下一個問題是關于父帝您的。您的修為是如何恢複的?”

天帝似被戳中痛腳,氣急敗壞:“你不需要知道這些!是天道昭彰,神迹凸顯!”

“好。父帝,那麼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此時天帝束發已散,幾縷斑白垂在顴骨邊上,顯得人一瞬間蒼老了許多。

少典有琴收起劍陣,隻餘法陣。少典宵衣得空喘息。

他緩緩地,幾乎已經知道答案地問出那個問題——

“無論我劃傷離光夜昙的那一劍有多輕,你都可高枕無憂了。”

“因為您早在我的清光劍上灑了腐蝕元神魂魄的神水,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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