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昙那廂趕着路在土樓每層找苑主可能藏匿的房間,突然胳膊上有久違的劇痛,撩了衣角一瞧,差點沒被自己親姐姐氣昏過去。
“在嗎。”
在嗎?
在嗎?!
痛得本來在現在都不想在了!
“我的好姐姐,我的親姐姐,帝岚絕做的法器你是一點不用啊,有事法器聯系,你紮我胳膊還不問正事?”夜昙捂着手臂踉踉跄跄地躲着人群,在摩肩接踵中召出萬霞聽音,就要用人話把事情目前的進展告訴青葵。
顯然法器失效了。對面一片寂靜。
夜昙心道,明白了。畢竟是在法陣的晗夢碎鏡裡。法器用不了也是尋常。
這可怎麼跟姐姐說這一長串故事,從同心染坊的假象到太極圖,再到收集神識……等這些話刻完了她也該随着聞人蘿青一道歸西了吧。
夜昙用美人刺極簡潔地回刻了安撫姐姐的幾個字:
安。在忙。
幸好筆畫比四衢閣少多了。夜昙遮回袖子蓋住鮮血淋漓,繼續找這片碎鏡裡的混蛋苑主。
依照上回開山丢喽啰的經驗,這禽獸集合地的頭頭就喜歡位于最高處俯瞰這些在他手中掙紮求生的民衆。故夜昙盤旋而上,一路直沖頂樓。越向上看擂台越模糊,因此頂樓稀稀疏疏地留了不少穿行的位置。夜昙果然一眼望見某間虛掩暗門,門庭雕化得比其他房間規整許多,還鑲了不明材質的玉器。玉器周圍隐約盤繞黑氣結界。
這必然是那黑心苑主的房間。在房中端坐悠閑,再留條門縫聽樓中看客失智嚎叫,樓下角鬥者凄慘生死。想必覺得自己便是這一苑的主宰吧!夜昙心中冷笑。那就别怪她這個闖入者破界取咒,順帶推翻這破樓!
“第三場,開始——由上場勝者桃花妖對戰女蘿精!列位可用戲票再度下注!”
裁判鳥歸位喚開場。戲票再度紛揚而下,不過局勢逆轉,聞人頭上的雪花要多得多。他嫌棄那油墨臭氣壞了自己皂角才洗的卷發,一道小訣彈起,把飄來靠近的雪花戲票都彈遠了。
定睛細觀對面,這和月下要救的女蘿姑娘,聞人面上流露出十分的不忍。
與他因有心上人保護而全須全尾地站立,連個衣角都沒破的體面截然相反。蘿青一株柔弱纖細的女蘿竟和上局未開靈智的龐大熊精一個待遇,被關在鐵籠中,赤足也拴上了鐵鍊。她癱坐在籠底,散亂鬓發中還胡亂摻了根菜葉子。嘴角額角都是紅腫的傷口,而面容則被埋在髒兮兮的手掌後面不願視人。手掌連着胳膊上滿是猩紅瘢痕。整一身淺綠綢裙被扯成了破布。
“開始”二字後籠門打開,鐵鍊也化為煙塵,蘿青卻仍麻木在籠中一動不動。
她已被折磨得失去了生機。
裁判鳥道:“開始。決鬥開始!”
聞人心頭絞痛,無聲向前,靠近蘿青。
“蘿青姑娘。”
蘿青肩頭一顫,露出一點點灰暗的眼睛對上四面八方的灼光。
她太久沒有聽到自己的名字。原來她除了“女蘿精”還有個名字。
而那些灼光多數隻是惡意與嗜血興奮。
“這女蘿精怎麼還不起身開始!”
“退票!怎麼上了個這麼沒鬥志的獸女!”
“裁判!她在幹什麼!她跟桃花妖還對視起來了?!直接殺了換下一個上場吧!桃花妖那外援棄他而去,也沒什麼看頭!”
裁判鳥兒安撫衆人:“諸位别急,别急!”
見聞人正蹲下小心翼翼給蘿青摘去頭上的菜葉,又脫下自己的外袍罩在她身上蓋住滿身殘破衣裳和傷痕,裁判鳥更是氣急敗壞:
“桃花妖,你倒是動手啊!等什麼呢,不想活了?她本來就連輸兩日,今日這一局也該死了。她坐那等你打,你還在等什麼?!”
“動手,動手!不然死的就是你!”
死,死……蘿青死寂的眼眸突然閃動了一點微光,聞人剛給她披上的外袍被法術震開,她的後背長出數條藤蔓,直撲聞人面門而來!
聞人隻顧心疼姑娘家,毫無防備之下就被藤蔓卷起飛至高空,脖頸胸前腰腹都被死死纏住,不斷絞緊!
土樓看客又高興起來,紛紛道:
“原來這女蘿精是扮豬吃老虎!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哎呀,早知人不可貌相,就該押這女蘿!常言道女蘿纏樹寄生,把樹活活吸幹而死,這不正應了天克桃花妖的結局!”
也有人嫌戰鬥無聊道:“那豈不是馬上就要結束了,無趣!”
聞人手中折扇啪嗒由高空墜地,胳膊也被藤蔓纏得動都不能動。胸中快要窒息,這可比當年的冰清玉潔帶要難受百倍!都怪他錯估了這姑娘的攻法!他本該按照月下教習的迂回大法,離得遠遠的同蘿青一招虛晃一招接,一邊過招一邊道明來意一并拖延時間……
“蘿青……姑娘……你等等……我……”
他竭力攢起個法球,攻擊了其中一根藤蔓。蘿青身體虛弱,立時歪顫得更過了些,失去神采的瞳孔中溢出了不知是身痛還是心痛的淚水。
“對不起,對不起……”她終于從鐵籠中爬出,站起來喃喃向聞人,“我不想殺人,我不想殺人……我真的不想……對不起……我想活下去……”
聞人又攻一根藤蔓,立時見到藤蔓反噬回蘿青身上暈染一道深深血漬。
頂樓上方傳來激烈的打鬥聲。聞人眼皮無法擡上去觀,隻心念道,月下,是月下……月下很快就來了,他得繼續撐着。
她本就奄奄一息法力低微,隻是憑着三敗受戮的威脅迸發了一點最後的力量。他若再打,這搖搖欲墜的姑娘必定扛不住。
聞人的手垂下了。
蘿青不能輸,也不能死……
“姑……娘,你……不會死……我和月下是來……救你……”
蘿青的藤蔓好似松了些,聞人得以大喘一口氣,想要繼續勸說,可人聲紛亂,所有看客要麼在看他如何被勒死,興奮亂吼,要麼在向上看頂樓發生了什麼打鬥,同樣興奮亂吼。他的話,蘿青還能聽見嗎?
蘿青抱住頭,藤蔓也軟塌塌地失了攻擊。
“不,不,不會有人來救我的。沒有人在乎我,我不信,我不信。”
“你騙我,你騙我!”
她周身蕩滌出了濃厚的法術光環,聞人暗道,不好!
窒息感随即卷土重來!聞人渾身被纏上了更多的藤蔓,全部如活物般向裡勒進他的皮肉。他松開牙關,發出無聲的痛呼。
頭上的銀月松柏枝也掉在了地上,而他的手指已經被藤蔓纏住,連最後召其回來的法訣都掐不起了。
月下……他的心在喚。對不起月下,他真是個花架子,做不到和姑娘家打得有來有回,這不是裝死,是真的要死了……
等等,月下……月下是他最重要的人,那蘿青姑娘最重要的……
“柳蓉……”
他艱難吐字,“沒……騙你……柳蓉姑娘……擔心……叫我們來……尋你……”
蘿青呆住了眼。
“柳蓉。”她舔舔幹裂的唇,歪着頭好似回憶,“柳蓉是誰……”
柳蓉,她幼時唯一的朋友,是唯一在乎過她的人,即使這在乎最終也被她自己的不知滿足生生推走……
蘿青愣愣地看向自己滿是鮮血的手。她做了什麼,她竟然想要殺死别人換取自己的性命,她成了與這豺澤苑其他獸物毫無區别的禽獸了!
不,不!
“對不起,對不起……”
藤蔓憑空消失。
“是我不配活着,我不配……”
她收起了所有的法術,變回蜷縮捂面倒地的籠中女子。
她哀戚望向高高在上的裁判鳥:“你殺了我吧。”
聞人從高空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