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人也不知是死是活,王貴用腳踹了一下,那奴隸翻了個面,又躺下了,被打成這樣還是一聲不吭。
王貴拽着他的頭發,把人拎了起來。
一直遮掩面孔的長發被盡數拉拽起來。這奴隸沒在看他,即使他強行讓他的頭仰起來,他也還是垂着眼,滿臉漠然。
王貴看着這張臉,恨得牙癢癢。
他就沒遇到過這麼難搞的奴隸!以往剛烈些的,聽到要賣給男客,咬舌自盡的都有,偌大的奴棚裡想死還不容易?
可這人,他愣是沒有尋死過一次,不管抓回來多少次都是拼了命地逃跑;一拉出去賣就跟啞巴似的,問什麼都不開口,人一要碰他,立即毫不留情地咬上去,咬出血了都不松口!教訓他吧,用鞭子抽到奄奄一息了也一點反應沒有,每次都是這副死人表情;丢回棚裡,嘿,又活了!疼得站不起來也會照樣吃東西喝水,一副惜命到不行的樣子。
他王貴當奴隸販子十幾年了,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既不怕死,又想賴活的!
王貴也恨啊,打又打不服,賣又賣不掉,處理了又可惜他這張臉。心裡鬼火冒,他磨了磨後槽牙,又揚起了鞭子。
“且慢!”
青衣一閃,頭戴鬥笠的少女急忙伸手握住了他的鞭子,王貴的動作猛然停下了。他擡起頭,有點意外越頤甯的去而複返,但還是擠出一點笑容來:“客人這是......?”
越頤甯客氣溫和笑了笑,松開了手,咳嗽兩聲,表情帶着絲局促:“老闆,你這個,這一個奴隸......大概賣多少錢?”
王貴一聽這話,眼睛亮了。
生意來了!他手下動作一變,改為提着那奴隸的衣領,笑容滿面開口道:“不貴不貴!姑娘是要我手上這個吧?您這眼光是真的利!這奴隸不是我吹,我這奴棚裡就沒有比他長相更好的了,當真是貌若天仙!您買了擺在屋裡天天使喚,看着都賞心悅目哪!這麼說吧,我和姑娘您有眼緣,就隻要您這個數!”
王貴比了個數字,越頤甯心裡登時一涼。
這麼貴!
其實越頤甯剛說出口就後悔了。她兜裡才幾個錢啊,行善也要看看自己有沒有那個實力吧,明明都快喝西北風了!
越頤甯:“......這個,還能便宜點嗎?”
王貴瞥了眼手上的人。這奴隸還是低垂着頭,不為所動。
現下這奴隸完全就是個燙手山芋,要是能賣出去,便宜點也是劃算的,隻要不虧就行。
王貴試探起來:“敢問小姐是錦陵哪家姑娘?錦陵多戶官家都是在我這買的家奴,若是府裡和我們多有合作,也不是不能給您打個折。”
不說還好,這一說越頤甯更尴尬了。
越頤甯:“......讓老闆見笑了,我并不是錦陵人,也不是官家出身的小姐。”
說着,她抱拳對着老闆,微微行了一禮:“鄙姓越,名叫頤甯,期頤的頤,安甯的甯,不過是一個無家無門,行遊四海的天師罷了。”
王貴很驚訝。他鮮少見到天師,見過的幾個都是頭發斑白胡須堕地的老頭,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年輕的女子自稱天師。
但有人的反應比他更強烈。
原本低垂着頭,無論二人說什麼都毫無反應的奴隸,在聽完越頤甯說的那句話後猛地擡起了頭。因他動作幅度格外大,越頤甯下意識地朝那個方向投去一眼,隻是還沒看清,就感覺自己衣擺緊了一下。
越頤甯愕然。
那奴隸不知何時探身過來,竟是失态地直接伸出手握住了她的裙擺。此刻,他一動不動地跪坐在地上,仰着頭,正怔怔然地望着她。
他狼狽極了,長發亂糟糟地纏成一團,衣衫褴褛,渾身都是灰塵和泥巴,看一眼都惹人厭憎。這人的臉也滿是黑灰,幾乎看不出原本皮膚的顔色,隻一雙眼睛,明亮非常,就這麼直勾勾看過來,越頤甯被注視着,竟感覺自己被鎮住了。他目光裡潛藏的東西極複雜,她看不透,卻又隐隐約約覺得危險。
許多年前,越頤甯年紀尚幼,還随着師父在天觀裡潛心修行的時候,曾在天祖像前見過許多這樣的眼睛。他們都雙膝跪地,口中喃喃自語,神情五花八門,不一而同。
唯獨那些面容上一閃而過的情緒,被她經年累月地捕捉下來,堆壘成山一樣龐大的側影。供奉所有的虔誠,死一般的寂靜,似水的溫柔,難以言狀的瘋狂。
越頤甯心一驚,還未深想,手指已經下意識動了。她握住衣擺,就要将其從那奴隸手中扯出。
也就是這時,那雙怔怔望着她的眼睛,忽然滾下一顆圓盈的眼淚。
越頤甯像是被施了法術,蓦然定住了。
那雙眼裡的情緒更加洶湧,更加複雜,随着眼淚滾滾而下。落淚的人總是形容大變,五官是皺縮或是猙獰,但眼前這個灰撲撲的小奴隸卻哭得極安靜,若非那些眼淚快要将他臉上的灰塵泥巴都洗去,若非她聽到了他喉嚨裡壓抑得不成聲的哽咽,越頤甯也許會以為那是刻意擠出來讨她同情的。但她知道不是,隻因她看得出來,他極高興。
仿佛癡人下水撈月,卻真的将月亮打撈上來了,明知不可能得到的珍寶,眼睛一睜,卻已經擺在自己面前。
王貴瞧他竟敢伸手抓人衣擺,還直勾勾地盯着人看,生怕越頤甯被這奴隸的怪異舉止吓到,連忙又高舉竹鞭罵了起來:“你個腌臜東西,手摸哪呢!?看什麼看!眼睛不想要了是不是——”
越頤甯又一次打斷了他:“老闆且慢!”
王貴顯然也沒想到這人還會叫停他第二次。
青衫白袍的女子挺直了腰背,這一次,她面容裡的局促猶豫都如冰雪般消融了,看來的目光也有了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