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雨洗淨天塵,葉如翠鳥羽,竹上青皮蒼郁,寒露欲滴。
符瑤去準備午飯了,院落前的走廊上放了張茶案。回廊曲折,屋檐低垂。
二人對坐空庭,沏了一壺茶。
素手握茶匙,滾水篩毛尖,蕩出半碗清黃茶湯,白煙袅袅。
越頤甯托腮坐在茶案後,看着阿玉的泡茶動作,突然開口道:“你之前在家裡也經常泡茶麼?”
雨絲飄入杯底,動搖其中竹影。
阿玉抿唇道:“也許吧。畢竟我已沒有之前的記憶了。”
越頤甯摸了摸下巴:還是滴水不漏啊。
但不知為何,她莫名不覺得讨厭了。
也許是因為那道映在窗紗上整整一夜的影子太過溫柔,也許是因為那雙總是隻有她一人的眼睛。
阿玉将茶杯遞給越頤甯,她抿了半口,眼睛一直看向院落裡的池塘。
雨水叮叮咚咚敲出滿池漣漪,一圈圈,破碎了又圓,便如同人間的許多情誼和際遇。
阿玉看着她的半張側臉:“比起晴天,小姐似乎更喜歡下雨。”
越頤甯點點頭:“我喜歡雨,是因為下雨時,世界總會變得比往常安靜一些。”
這世間躁郁焦灼之人頗多,皆匆忙趕路,急于求成,唯有下着雨時,她才會覺得吵嚷紛雜的人間變得清靜許多。
很多沉疴于心的煩悶,聽聽雨聲,似乎就變得輕盈了。
越頤甯:“我還在天觀裡修行的時候,便很喜歡下雨。我所在的天觀是大天觀之一,香火旺盛,每日人來人往,川流不息。若是有雨水,天觀裡的人便會少一些。”
“每當這種時候,我就喜歡一個人撐着油紙傘在山間走一走,走到哪座山頭、哪座神像,便就地坐下,靠着牆壁聽雨聲。”
越頤甯在說起往事時,似乎是在回憶着,有些出神。阿玉認真地傾聽着她說的每一句話,輕聲接道:“小姐那時是一個人麼?”
越頤甯:“怎麼會是一個人,我還有師父呢。我師父教我五術,供我吃穿,告訴我為人處事之道。偶爾她也會帶我出遠門,去其他大天觀見她的朋友。世上無親無故的人這麼多,她待我已經是十足的好了,我很感激她。”
阿玉:“聽上去,她似乎是個很好的人。”
越頤甯笑道:“我師父嘛,自然是極好的人啊。她時常布施平民,帶領整個天觀的天師做義法,不收分文。她是個很厲害的天師,不過你或許不知道。”
“東羲有三大天觀,每個大天觀裡都有一位存世尊者坐鎮,其中聲名最隆的就是我師父,憫慈尊者秋無竺。”
阿玉望着她:“大天觀與天觀有何處不同?聽小姐這樣一說,我也有些好奇了,若是有機會,真想去親眼看看。”
越頤甯:“喏,離這最近的錦陵便有一處大天觀,名為青雲觀,守觀的尊者是德量尊者花姒人。你若是想去,可以去那看看,橫豎離得近。至于區别麼,在我眼裡,天觀都長得差不多。”
阿玉低眸笑了笑:“我不迷信,對拜神一事并無什麼執着。”
越頤甯眉梢微挑,剛想說“那你為什麼說對天觀感興趣”,阿玉便又開口了:“我想去的是小姐曾經呆過的天觀。如若沒有小姐,我便不想去了。”
越頤甯握着茶杯的手指抖了抖。
瞧這話說的。
阿玉似乎什麼也沒察覺到,眯起眼笑:“小姐之前呆的那座天觀是什麼樣的呢?”
“......我之前呆的天觀,也是三大天觀之一,叫紫金觀。”越頤甯放下茶杯,開始努力回想,“至于長什麼樣麼,你突然這麼一問,我也不太能描述出來。”
在她眼裡,天觀真的都長得差不多。
阿玉:“那有什麼特别之處嗎?”
越頤甯:“特别之處麼?嗯......天觀建在山頂上,所以上山的路很陡峭。”
因為第一次爬天觀時還很小,她氣喘籲籲地爬了半天,到達天祖像前時,幾乎要累得癱倒在地,所以越頤甯印象深刻。
“長長的石階盤旋而上,隔一段路便會修建一兩座小神廟宇,會有涼亭綠植供行人歇腳。但天祖像作為鎮觀之石,建在天觀最高的那座山頭上,得一直爬到山頂。”
阿玉:“爬到山頂,似乎很是艱難,但還是有許多人前仆後繼嗎?”
越頤甯:“是的。畢竟天祖像隻有大天觀有,多數人來到大天觀都是因為有所求。就算無所求,也會一路拜上去,圖個好運和完滿。”
“原來是這樣,那小姐一定早就見怪不怪了。”
越頤甯:“有時候還是會見怪的。”
“你見過一步步跪上來的人嗎?”越頤甯說,“我見過。”
“天祖像前,這樣的人很多。”
越頤甯在天觀中看過人間百态,見過人性的醜惡貪婪,猥瑣狹隘。許多人來到天祖像前,求的不是尋常幸福,而是不勞而獲,異想天開。
但是。
即使隻有那麼幾次。
即使隻是偶爾,也會遇到令年少的越頤甯動容的祈福者。
越頤甯記得很清楚,那年她十二歲。
那天是一個暴雨天,去往山頂的石階上滿是被雨水沖刷下來的山石和泥土,雨水混合着泥,嘩啦啦地奔流而下,每一級都像一個渾濁的瀑布。
因着天氣惡劣,天觀裡放眼望去人煙稀少,整座山頭蒙在雨霧中,站在山腳的人擡頭望,連山門都看不見。
越頤甯那日倒了黴,她趁着雨還小時下山去玩了,沒想到這會是一場暴雨。眼見雨越下越大,沒有停歇的征兆,天卻快黑了,她隻能硬着頭皮到山腳下,順着石階一級級往上爬。
就在這條路上,越頤甯見到了一個奇怪的人。
那是個婦人,穿着帶補丁的尋常麻衣,站在雨水中。她每爬一級石階,便會原地跪下,重重地磕一個響頭。
那種聲音,在龐大嘈雜的雨聲裡顯得沉悶,有點像心髒搏動,又有點像什麼堅硬東西在被一點點敲碎。
石階上的泥水污濁肮髒,她卻跪得毫無猶豫。
越頤甯原本落在她身後,卻因為走得快,慢慢離她越來越近。
婦人的輪廓變得清晰,她漸漸能隔着厚重的雨水,看清她黑白交雜的頭發上沾着的污泥,看清她濕透的衣衫和鞋履,還有她彎下腰時拱起的消瘦背脊。
她跪下,站起,攀爬,再跪下。她的動作很慢,但卻毫無滞澀,一氣呵成。
不如說,她也許是故意做的慢,因為這樣看起來更虔誠。
一個虔誠卻一無所有的信徒,如果不能供奉金銀,那便出賣靈魂。
越頤甯路過她時,才聽清她說的話。那婦人嘴上念念有詞,被暴雨打得睜不開眼:“天祖在上,求求您,救救我家女兒......”
“天祖在上,求求您,救救我家女兒........”
“天祖在上,求求您,救救我家女兒........”
“我什麼也不要。”
在反複的話語中,越頤甯捕捉到婦人麻木無光的臉上,那一閃而過的痛楚。她的臉皺得像是泡發了的面皮,臉上的水痕分不清是雨還是眼淚。
她哽咽的、嘶啞的聲音在說:“我隻求她能醫好病,好好活着。”
“求求您了,救救她吧.......”
越頤甯後來爬到快山頂,再往後看時,那婦人的影子早就淹沒在山雨之中。
但那時的回憶,如針刺刀刻,在她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痕迹。
後來,她再去看那些天祖像前跪拜的虔誠信徒時,總會想到那個暴雨中一身泥濘的背影。
人的願望,有時候比天穹還要高遠,有時又比草芥還微小。
阿玉聽完,許久沒有言語。
他輕聲道:“是個可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