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見到越頤甯前,魏業其實十分忐忑不安。
幕僚對他說,魏宜華和魏璟都先後離宮來此地造訪,其中必有蹊跷。他遣人調查後才得知了原因,而幕僚知道後比他還急切,連夜驅車将他送往錦陵。
與行事招搖無忌的四皇兄不同,他必須衣着樸素地出城,從守衛到城尉都必須上下打點疏通一番,以遮掩行蹤。如此謹慎,隻因若是他前往九連鎮之事暴露,必定遭到魏璟那一方人的猜忌針對,而如今的他勢單力薄,無可相抗。
行駛在鄉間土路上的馬車颠簸不停,五髒都要躍出喉口。事發突然,以至于侍從在匆忙中有所疏忽,連一隻舒服的靠墊也沒來得及帶上。
魏業第一次在馬車裡過夜,第一次聽着馬蹄聲入睡,又在晃蕩的車廂内被震醒。
他雙眼疲憊到難以睜開,半閉着望向夜色蒼穹裡高懸的明月。它光輝皎潔,普照大地,令他想到給予敗者的白绫,想到自己一着不慎便會滿盤皆輸的未來。
越頤甯。
陌生的姓名,不為人知的天師,卻是鼎鼎有名的存世尊者之徒。
既不屬于世家,也不屬于寒門,不屬于朝廷的任何一個流派,作為沒有背景的江湖人士,她無疑是魏業目前能伸手夠到的最佳人選,是翻盤的希望,也是最後的救命稻草。
若是未來他真能登基為帝,百年後的史書中,越頤甯與魏業的相遇定然是這段曆史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筆,人們會交口稱頌這次扭轉天下命運的會面,來自如履薄冰的不起眼皇子和他絕世無雙的平民謀臣。
可魏業知道,這一切都是他的異想天開。他深知自己的平庸和劣勢,他能給的所有,無論是權力、地位還是财富,四皇兄魏璟也能給她,甚至比他給的更貴重豐裕。越頤甯沒有理由站在他的陣營裡。
他無法打動她。便是抱着這樣的認命,他踏上了來拜訪這位越天師的道路。
隻因他太茫然、太無助了。他徒有一命之執,卻不知道要怎麼做才能挽救這個風雨飄搖的皇朝。
這個對于太子長兄而言,最為重要的天下。
魏業握緊了手中的茶杯。
魏業的内心天人交戰,而越頤甯則是一直看着他,眼眸深靜,長指微彎抵着額角。
魏業與魏璟雖長相相似,氣質卻截然不同。泡在呵護寵愛裡長大的魏璟,即使刻意收斂也無法完全掩去那股驕然和傲氣,眉梢眼角皆高揚;而魏業則儀容蕭索,神态憂慮,拘謹非常,自入座到現在連茶水都隻是虛握着,未喝一口。
魏業深吸了一口氣,聲音有幾分沙啞,卻一語驚人:“越天師,應當已經猜出我的身份了吧。”
“請容我正式介紹一下自己。鄙姓魏,單名業,是如今東羲的三皇子。”
越頤甯指尖一停,面露意外:“原來是三皇子殿下。”
“在下不知,方才失禮了。”
“不,”魏業說道,“是我的幕僚擅自查探其他造訪者的行蹤在先,我貿然來訪,越天師願意見我,我已不勝欣喜了。”
他隐晦提起:“我想問一句,越天師應該知曉如今的朝堂局勢吧。”
“知道。”越頤甯坐直了些,“長公主與我透露過一些。”
“既然你開誠布公地聊,我也可以坦白說一句,我不打算參與皇族之間的争鬥。”越頤甯說,“我不太明白你們兄妹三人将我視作了什麼,通天法寶還是秘密兵器?我隻是個年僅二十的尋常女子,略通五術,一生行走江湖,從未涉足朝政之事。”
“你們三人前仆後繼地尋來,倒讓我感覺我仿佛是什麼隐世不出的高人了,這實在是令在下不勝惶恐。”
“無論你們是在争皇位,還是太子之位,都與在下無關。”
魏業臉色并未變化,繃緊的身軀反倒因這句話放松了一些,他颔首道:“自然。我來此地,隻是為了見越天師一面。”
越頤甯挑了挑眉:“見我?為何?”
魏業說:“我想請天師為我算一個人的命。”
魏業天資愚鈍,雖從小規行矩步,不惹禍事,卻也泯然衆人,毫無所長。
如他這般出身低微的皇子,在宮中地位極低。他平安長大,但卻活得像一道影子。無人在意的影子。生母早逝且隻是最低等的宮女,身為父親的皇帝眼中沒有他,照料他的宮人雖不至于讓他忍饑受凍,卻也對他敷衍至極,為了偷懶,在他六歲去重華宮前都不允許他踏出宮殿半步,美其名曰保護三皇子殿下的安全。
宮中皇子公主,無一例外都會在六歲時去往重華宮接受皇室教育。而魏業六歲時才第一次離開寝殿,見到與自己同為直系皇族的兄弟姐妹。
他身為宮中第二年長的皇子,卻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習慣看所有人的眼色,隻因宮人告訴他,他下頭是如今宮内盛寵不衰的麗貴妃所出的四皇子與長公主,上頭是已逝皇後所生的最受皇帝器重的大皇子。
他懷抱滿心的惶恐不安,第一次來到重華宮,卻在這裡遇到了他畢生最敬愛尊重的兄長。
既是大皇子,也是東宮太子的魏長瓊。
無人關懷無人在意的小皇子,從此有了如父如母的親人。
魏長瓊其實隻大他四歲,但在魏業的記憶中,太子長兄的背影永遠是一座不可翻越的高山。
當年黃河水患,太子親至五州渡口督工防洪工程,他也曾随從太子前去;重修律法,新編刑罰條例,也是他陪在太子長兄身邊,為他分理卷宗,送察上下;而推廣平民女學,更是他亦步亦趨地跟在太子長兄的尾巴後面,看着他一點點疏通,一次次上書陳請,一步步四處奔走,直到那卷蓋滿印章的聖旨頒下。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太子長兄的能力。他的長兄仁愛寬厚,禮賢下士,任用忠直,虛心納谏,有匡扶天下之能,是最合适做皇帝的太子,注定彪炳史冊。若他登基,定會成為千古一帝,天下也會迎來開平盛世與海晏河清。
但他死了。
世人隻知千裡百日的缟素和扶靈而哭的帝王。無人知曉在重重宮檐之下,一個不被人在意的小皇子在殿中痛哭三日,哭到淚中帶血,肝腸寸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