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藤丸立香在床上直挺挺躺了幾個小時，心裡還是堵得難以合眼。他翻下床輕手輕腳離開房間，轉身邁了幾步，便站到王室的雕花木門前。

“——！？”

沒等他擡手，門扉自動打開了。意識到這是無聲的允許，立香低低說了聲“打擾了”，邁入内室。玉座上空無一人，查理曼在後方露台上靜靜伫立，黑紅衣帶緩緩遊舞，綴金披風柔柔鼓動。天亮複天黑，SE.RA.PH的上空依然隻有群星閃爍，王的面孔在蒼茫夜色中晦暗不明，還沒十步近，那種迫人屈膝的鐵血氣息又一次撲面而來。立香沒有停下，徑直走到他的臨時Servant身邊，站定。

“……睡不着嗎。”

口氣聽起來十分平淡，查理曼沒有看他一眼，甚至偏頭不讓立香瞥見自己的表情，“今日提供魔力辛苦了，Master。好好休息吧，接下來還有其他戰鬥需要你。”

“陛下……”立香單刀直入，“我有話想要和您談談。”

完全在意料之中。查理曼的肩甲随着他一個深呼吸起伏，發出咯哒的清脆金屬音。

“真的……很抱歉。”年輕的男聲沉悶悶地傳來。

先聽到的居然是這句話，簡直有種鼓足膽量接近低氣壓的雄獅，它卻突然湊過來低頭蹭腿的無可适從感，立香直接傻在原地：“陛下……您在說什麼？這實在、不勝惶恐……”帝王金口玉言，是能對一介平民如此鄭重緻歉的？！更何況，他也根本不是為了責備對方而來。

“你在邀請我訂立契約之前，就把你的經曆全部告訴了我。”查理曼緩緩道，“我了解你對異聞帶作戰真實的态度，但我在接受契約時，沒能先向你解釋清楚。”

說到這裡，他小幅度用力搖搖頭，“不，跟你還講什麼矜持。我承認，我是故意隐瞞了這件事。你向我提出締結契約的時候，我其實非常高興。在這個月球上，有了Master的Servant，能力得到的提升不是無主從者或那些禦主已經油盡燈枯的英靈能比的。……可是，若是先讓你知道我的職責和你們迦勒底不得不做的事情是同等性質——”

那麼，藤丸立香對此抵觸和反悔的可能性有多少？任何從者都不能強迫禦主結成契約，查理曼不僅得不到力量的補強，還要分心保護人類禦主的安全。畢竟，沒有因果線連接的魔術師和從者很難感知彼此的存在。

“我和過去的我已經不太一樣了。”

查理曼低頭注視自己的雙手，苦笑道，“看來，那位現實主義的『大帝』的側面确實在影響着這個靈基……我居然也會開始覺得，不能放過任何可以提升勝率的機會。真是……不像我自己。諒解我吧，Master。如果能讓你覺得好一點，你可以留在要塞裡，不用陪同我出陣——”

“我不會再躲在後面了。下一場戰鬥我會參加的。”

立香平靜地打斷他，并直接繞到能正視查理曼的位置，與他四目相對。那雙赤銅沉澱的曈眸中，真真切切浮現出歉意和苦惱。

“您沒有什麼需要道歉的地方。”

居高位者盱衡大局，其決定經常不容易被一般人理解。他本來沒必要放低姿态說這麼多，可還是為了照顧人類少年的心情，一再給立香提供不教他為難的選項。……實在是一位正直善良的，卻有點愛跟自個較真的王。黑發少年眨着幽藍的眼，向他露出安慰的笑容。

“因為後來，您還是把事情真相都告訴我了嘛。并沒有打算對我隐藏到最後。而且關于那個問題，我相信陛下說的是真話。”

沒有其他和平結束争端的方法，查理曼本人也曾為此遺憾過。既然如此要做的事就隻有一件，而立香因為猶豫而卻步，與尼祿的對決就真的全程放任裁定者一人去戰了。

因此，對尼祿代表的剪定事象相關，他什麼都沒有問。——那世界是否真如羅馬皇帝所言那般繁榮，查理曼對尼祿和她的奏者（禦主）了解多少，這場毀滅的背後是多大規模的犧牲……樁樁件件，都是他沒有資格再去深究的事情。

“是我要說抱歉。明明是您的Master，今天戰鬥的時候……完全沒幫上忙。”立香垂頭喪氣，“對不起，陛下。”

“不，那個時候你能沉住氣什麼都不做反而幫了大忙。”少年蓬松的頭發看起來很好摸，于是查理曼笑着上手揉了揉他，順勢使力讓他再把頭擡起，“且不說你擅自支援會打破我的承諾使我弱化，尼祿還會通過你的指揮意識到我的十二勇士們。雖說性能上我始終有勝過她的自信……但戰況無法按照計劃來，也有點麻煩啊。”

“？！”立香驚愕之餘也想起先前戰鬥的情況，“尼祿說她掌握了您的信息隻是煙霧彈嗎？為什麼她對十二輝劍沒有一點防備……”

“她的确利用王權事先調用了她所在世界Mooncell的知識，”查理曼悠悠望天，“可惜，編纂事象以外的其他世界裡，Mooncell從來沒有把我和卡爾大帝成功分開過。任何人借助它調查英靈座上的查理曼其人，想必獲得的都是曆史上的西歐之父……『卡爾大帝』的資料吧。啊……其中大概也會混雜一點點的我，使他可以動用咎瓦尤斯，但必不可能以傳說中十二勇士的力量為主導。”

既然被認錯了，幹脆将計就計。連自己和禦主都編排進信息戰的一部分，直到對此渾然不知的對手在自負下暴露出要害，再補上哪怕複活三次都遠不足以應對的，十二連擊。

藤丸立香無言片刻，還是輕聲開了口。

“我就是想和您談這個，陛下。我想知道……關于您和卡爾大帝的事。”

——————

于是，他聽到了一通很長的解說。

發源于幻想，遊曆四方扶弱濟困的聖騎士帝。立足于現實，勵精圖治征戰天下的西歐霸主。查理曼與卡爾大帝的分野，并不是單純的前者為後者的其中一個側面那麼簡單。那個後人會将其形象留在撲克牌上的紅心大帝，已經用他長達數十年，持續不斷積累下來的輝煌功績擠占了所有傳說能存在的空隙。

“我的經曆，在他看來也是個『異聞帶』吧。在某個分歧點上，走向完全不同的道路，也身處在對方不能想象的世界中，貫徹對方無法認可的理念。”

史實的查理大帝生活在公元八到九世紀，建都亞琛，與世長辭帝國分裂後才有了日後的法蘭西。傳說中出身法國，以巴黎為都城的『法蘭克國王』，在世人聽來恐怕匪夷所思，理同泛人類史的俄羅斯不可能存在猛犸象身的伊凡雷帝。聊到這裡，查理曼基本将立香所有想知道的都和盤托出：“我初次在SE.RA.PH被召喚的時候，曾和卡爾大帝發生了不可避免的厮殺……嗯，這都是過去的事了。那個時候的我，職階是Saber——就算有幸能被召喚，我也應該以Saber的職階顯現，代表查理曼作為聖騎士的鼎盛時期。”

然而，現在是Ruler。立香皺了皺眉：“那您到底是……”

“我是傳說中的我，同時還是純粹的『作為王的查理曼』。”空想的聖王略顯失落地輕撫披風側緣，那上面已沒有咎瓦尤斯的劍紋，“可是，卡爾大帝才是查理曼作為王的顯著一面，調停争端的Ruler就該是他本人。我自己并沒有任何作為王建功立業的記憶，與十二勇士共同冒險的經曆就是我的全部，我不能脫離他們單獨存在。”

“是這樣嗎？！”人類少年驚訝地歪頭。

“嗯。所以說這是冒名頂替……也不恰當吧，我也是查理曼嘛。隻是在這個靈基裡，我必須與卡爾大帝的一部分要素混合才能夠成立，也因此獲得了他的一部分權能和力量。隻要交戰中不暴露吾之勇士的劍，其他世界的Servant根本意識不到此身并非那位卡爾大帝的事實。”

真是，不明白Mooncell為什麼作此安排，搞得這裡那裡都是一團亂麻。查理曼郁悶地歎口氣，終于把剛被召喚時就想抱怨的話說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