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行一日至鳴沙鎮外,距肅州主營也不過數十裡路程。李辭盈不便往營中行走,裴聽寒隻得請陸暇先送她回城。
兩路人馬在丘山分道。
金甲兵将排做兩列,沿着山脊浩浩蕩蕩往北邊進發,裴聽寒牽了馬兒遠走幾步,要與李辭盈再說兩句話。
是個陰沉的天兒,烏團滾滾,黯日懸空,一絲光亮也透不到人間來,午晌時分了,官道兩邊枯萎的樹杈卻染得寒色,和裴聽寒此時的臉色一般,怏怏不樂。
西三州人人曉得,裴郡守傲氣铮铮,脊上一塊硬骨頭怎麼都折不彎的,平日持法為公,同僚私交也端正疏冷,想從他口中聽得一句軟話?無異于天方夜譚。
石岩幾人拍馬徘徊在不遠處,眼瞧着自家郡守在區區女郎面前臊眉耷眼,多少是恨得牙齒發癢。
李辭盈收回視線,好笑地哼了聲,又看向裴聽寒,“你再這個模樣,妾隻怕今夜石将軍輾徹難眠,要提刀蹦起來屠了南門樓子。”
到底惱恨石岩愛管閑事,她傾上幾分,隔袖握住了裴聽寒的手掌,輕聲勸道,“裴郎回去吧,别讓人家等着。”
明眸剪水,妙音百轉,再仔細聽得她的措辭,裴聽寒本是黯淡的一雙黑眸“噌”一下亮如明月,再意氣驕滿的少年郎在心儀的女子面前免不了癡纏,他反手握回她的手,融融溫柔,“可我不舍。”
幾日來與她朝夕同食,裴聽寒愈加忍不了這片刻分離,更何況大概再過不了幾天,她又要随李少府去一趟蘭州,處理更籍一事。
好容易能再進一步,可相處時光始終寥寥,他難免患得患失。
不舍歸不舍,裴聽寒不能是沒腦子的人,多說這一句,不過想她哄幾句好話,李辭盈不滿地努努嘴,還是慣着他,“等營中事了了,郡守照例來南門樓子吃面就是,又不是見不着了。”
裴聽寒“嗯”了聲,捏捏她的手,低聲道,“盈娘給我煮?”
眼見陸暇提着包袱過來了,她心裡莫名一跳,又催裴聽寒走,“自然是的,快些去罷,等會子耽擱了點将,可真成妾的罪過了。”
她這一瞬語調轉得倉促,裴聽寒皺皺眉,也往陸暇投去一眼——那人臂間挽着個堪稱龐然的大包袱,或是将視線也遮住了,走兩步又往側邊瞧前路,臉上還帶着不可言說的笑意。
待走到跟前,把那包袱往馬背上一撩,陸暇沖裴聽寒抱拳,恭敬道,“郡守放寬心,卑職一定把三娘安穩送回南門去,瞧着她進了姑母家院門才作數。”
半點沒提手中之物,裴聽寒“嗯”了聲,又問道,“手裡拿着什麼呢?”
陸暇顯是不自在了,“啊”了聲,又仰目看李辭盈,而後者呢,竟是十分坦然自若,好似其中之物與她毫不相幹。
李辭盈知道的,陸暇小時候摔過腦袋,就不是個聰明人,這陪戎副尉的位置也是他阿娘傾盡家财在前任郡守那兒買來的。
喊他這東西萬不能被裴郡守瞧着,仍大咧咧地提到面前來了,莫非認為包在布袋中,别人就瞧不見了?
她快速掃一眼那包裹,“哦”了聲,解釋道,“前幾日妾聽陸家娘子念叨,說陸暇整個冬日都未歸家,他阿娘總惦記着他被褥走絮的事兒,如今好容易回去,妾想着把它帶上,拿到巷口那家鋪子去充些蘆花。”
不等人細想,她“哼”了聲,一指往裴聽寒胸口戳了那麼一下,“别在這兒擋着,有些時日沒回家去,妾可思念姑母和蠻兒了。”
一席話間,半句實話也沒有。裴郡守是什麼人,怎信得了她信口胡謅,陸暇可怕着裴郡守當場要來拆驗,兩隻手都發起抖來。
這白狐毛……總不能是李三娘從郡守帳子裡偷來的吧?
可惜了,裴郡守被這嬌嗔的女郎這樣一戳,驚得險些就要站不穩——此處人多眼雜,她可真是大膽。這樣的舉動,無疑是宣告他倆個絕非義友。
旁邊石岩目光灼灼,就快要把人腦袋鑽出個窟窿來。
而裴聽寒呢,一些莫名其妙的得意和甜喜在奔騰的血液中肆意流淌,燒得他耳朵紅透,心口發麻。
勉強找回神思清咳兩聲,他摸摸耳根,呆愣愣“哦”了聲,竟就這樣讓開了,“你們去罷。”
想起什麼,他又轉向陸暇,“陸副尉。”
陸暇兩隻眼睛亂飛,都不知往哪裡放。
裴郡守壓根不看他,目光就沒離開過李辭盈,“瞧着要下雨,帶上油傘罷,有備無患。”
“……是。”陸暇一口氣緩過來,忙不疊拍拍馬兒上的背匣,“都帶着呢。”
臨近肅州城,李辭盈也不好光明正大騎着軍馬,與陸暇兩人慢慢行了些許路程,她再回首去看——
裴聽寒卻仍停在丘山之上遠遠望着她。
霧氣詭湧溟濛,暗沙、幽日、森然肅整的玄漆鐵甲,少年勒缰立于黯然天地之間,隻那一襲深绯罩袍披甲昭明洗光,他似星芒,或是火焰,照拂暗昧之下,她之前路從此徹明耀耀。
想起從前他為她取“昭昭”之名的用意,李辭盈心下一軟,停下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