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汀州突然間覺得自己的身體輕了起來,像是羽毛一樣飄在半空中。
他腦子裡像走馬燈一樣湧出許多記憶,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
他想起自己十七歲那年剛剛拜師學藝,還沒成年,特别瘦,統一的廚師服穿在身上都晃蕩,傻了吧唧,神色緊張,對着大師傅規規矩矩地磕了三個響頭,儀式結束,一擡頭就問了個蠢問題。
“大師傅,什麼樣的廚子算是最好的廚子?”
像個彌勒佛一樣的王大師傅像是知道他話裡有話,哈哈笑了兩聲,沒有說什麼沒有最好隻有更好的套話,回他:“做咱們這行的,好不好,自己說了不算,要大家喜歡的,做出來的菜都交口稱贊的,就是最好的。”
似乎是知道姜汀州心中所想,溫和慈祥的大師傅又補充了一句:“汀州,我知道你剛回家才兩年,他們不了解你,你之前也吃了不少苦,但相信我,其實你才是更優秀的那一個,你認真跟着我學,你一定會是行業内最年輕的主廚,也會是最好的廚師。”
“隻要有本事在,你做的更好,所有人就會更喜歡你的。”
姜汀州嘴上說着“誰要姜家那些人喜歡”,心裡卻受到莫大的鼓舞。
他把這句話記了很多年,心裡一直信奉着隻要足夠努力,一切就會變得更好,但熬到如今,卻覺得難受。
身體的輕松隻有一瞬間,随後他像是被綁着石頭沉入水底一樣,渾身都變得沉重。
他想大口呼吸卻被堵住,全身都泛起細細密密的疼痛感,這種感覺不知道持續了多久,直到耳朵邊響起呼叫聲,他才像是找到了空隙一樣,總算找回了一點呼吸。
“主廚,姜主廚……姜汀州!你趕快醒醒,客人就在路上了,怎麼還有心思在這裡睡覺,要準備開火了!”
“他昨天就發燒了……”
“就三十九度而已,年輕人身強體壯的,有什麼關系?‘釀江山’那幾道菜除了他還有誰能做?撐過這幾個小時,之後有的是時間休息!”
姜汀州眼睛還沒睜開,耳朵就先被這許多聲音吵醒了。
他渾身發燙,頭重腳輕,眼皮像有千斤重,卻有人叽叽喳喳,還一直搖晃他,伸手拍他的臉,過了一會兒又“啪”地一下給他額頭上蓋了塊冷毛巾,還試圖給他喂水,叫他趕緊醒來。
姜汀州張嘴想罵哪個不長眼的敢這麼折騰人,但喉嚨卻十分嘶啞,他半昏迷着,怎麼張都張不開口,于是旁邊人使勁灌水是灌不進去的,于是水沿着姜汀州的唇角流到他衣領裡面,冰一樣的冷,讓他狠狠打了一個寒顫,這種體驗仿佛在地獄裡受刑一樣。
他的确是死了。
就在剛剛,他駕車的時候翻滾下高架橋,自己被擠壓在車廂裡,嘴角的血順着脖頸流滿全身的時候,也是這樣冷冰冰的感覺。
不過這也有可能隻是他的錯覺,車禍巨大的沖擊力之下,應該是當場死亡,不會什麼額外的痛苦才對。
腦袋昏昏渾身發疼的姜汀州想到這裡,随後便慢半拍地意識到了什麼。
——等等,我不是咽氣了嗎?
姜汀州還深刻記得那種感覺。
他為了一份重要文件,淩晨三點自己開車去公司,出發的時候就已經感覺到有些不舒服,他沒當回事,結果路上突然心跳加速呼吸短促,像是急性心絞痛,眼前一片空白,車子猛然一偏,便連人帶車一下翻滾下了高架橋,車禍就是一瞬間的事情,完全來不及反應。
他在彌留之際吐的那口血,既是被壓的,也是被氣的。
姜汀州奮鬥一生起起伏伏,萬萬沒想到自己會死得這麼憋屈。
猝死車禍的時候他才三十二歲,正任姜氏食品的總裁,是食品行業風頭正盛的新貴企業家,本來生活成功且平靜,最近半個月突然出了點小意外,他不得不比平時更忙碌一些——因為他曾經打敗的異父異母的弟弟姜柚在四年後突然回來了。
小狐狸精姜柚一向很有本事,再次靠着他那身綠茶本事在國外勾到個靠山,偷偷跑了回來,暗地裡買通了幾個公司中層和小股東,鬧得公司裡不大平靜,非要再和姜汀州争一次。
但這不過是千帆過盡的小風浪而已,卷王姜汀州豈會怕他這個手下敗将?
他和弟弟姜柚的争鋒由來已久,鬥來鬥去,不差這一回。
姜汀州五歲的時候因意外走失,十五歲被姜家找回來的時候,管家皺着眉頭踏着菜市場的泥水走進來,找到了正拿着剔骨刀在肉鋪打工的姜汀州,案闆邊上還放着他被血水打濕的課本以及剛及格的試卷,姜汀州擡眼看他,一身的血腥氣。
他看起來和富裕的姜家格格不入。
回家之後,姜汀州和自己被領養的同歲的“弟弟”姜柚見面成仇,明争暗鬥,争了十幾年。
為此,他處處拔尖,早早就學做廚師,卷生卷死,各類廚神大賽獎牌獎杯拿了滿滿一櫃子,姜柚攀不上的陸家繼承人他也能費盡努力追求到手,硬是從一個不怎麼受家裡待見的人拼成姜氏舉足輕重的人物。
哪怕後來右手因意外受傷再也做不了菜,他也能借此把姜柚逼得淨身離家出國遠走,熬過從廚師轉型為公司高層管理的陣痛,一步一步,靠自己卷成了姜氏說一不二的總裁。
現在的姜汀州,早就不是剛回到姜家時處處受氣的少年。
雖然姜柚還有本事回來确實出乎他的意料,可他早就已經是赢家,如今靠着自己的經營在姜氏根深蒂固,完全可以在面對這位久違的老對手給對方沉重一擊,好讓姜柚再次認清楚誰才是這個家真正的主人。
姜柚心裡也清楚自己勝算不大,幾次遞話過來說着“隻是想和哥哥見面,把以前的事情說清楚”,但姜汀州一個标點符号都不信。
他發過誓,絕對不會讓自己好不容易平穩的人生再有任何意外發生。
然後,最大的意外發生了。
在召開董事會前一天,胸有成竹打算再碾壓一次手下敗将的姜汀州突然猝死,他車禍後摔下高架橋,完整的屍身都不知道能不能留下,莫名其妙給本來毫無勝算的姜柚送了個大的。
心态炸裂的姜汀州從心理到身體都非常難受,一口氣憋在心裡上不去也下不來,而且他都已經死了,卻有人非要把他叫醒,喂水不成還不放棄,又用了大力氣把他半抱了起來,讓他上半身靠在牆上,接着強行喂了藥進來,和灌鴨子一樣。
那湯藥巨苦無比,入口還燙,和剛剛的涼水像是冰火兩重天,姜汀州身上本來就不舒服,哪裡喝得下去,簡直像是受刑。
他實在咽不下去,反而嗆了一口,嘴裡都是中藥的苦味,之後便驚天動地一樣地咳了起來,這下倒是漸漸清醒了。
“醒了!他總算醒了!”
姜汀州現在身邊圍着三個人,看他睜開眼睛都高興起來,完全不顧他咳得整張臉都是紅的,七嘴八舌地說着:“快,主廚,你得去廚房準備了,快來不及了,大家都在等你。”
“你知不知道你睡了多久,簡直太耽誤事情了!”
姜汀州勉強睜開了眼睛,才把這些聒噪的人看了個清楚,這一下讓他都愣了。
真奇怪,他都多少年沒見過這些人了。他眼前的三個人,都是姜家餐廳“宮宴”老店的員工,算是他的老熟人。
姜家是美食世家,祖上是禦廚,旗下有連鎖的高端中餐廳,名字就叫做“宮宴”,“老店”是“宮宴”的第一家店,這些人分别是老店的店長、大堂經理以及副主廚,不過那是應該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這三個人對姜汀州的态度不大客氣,特别是這位姓楊的店長,明知他剛剛醒還發着高燒,還急着催他去工作,而且一邊說話一邊上手拉他。
“你發什麼愣啊?”
“客人們都在路上了,你知道趙彤知吧?那是當紅的流量明星,還有那些媒體記者,他們對外發一條宣傳信息,可是花多少錢都買不來的,他們雖然是臨時定的位置,機會難得,但我知道你身體不舒服,為了咱們宮宴撐一撐,好不好?”
姜汀州身上發虛,被他們拉着起了床,但他實在站不起來,身體一軟,又坐了回去。
等會兒。
他覺得自己還有點不大清醒。
我不是車禍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