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漸沉,透進來的光影昏黃,莊與在繁雜的思緒裡抽神,說了聲“點燈”。
追雲應聲開門進來,将室内燈燭一一點亮。
橘暖燈火如煙,搖曳的燭光照亮莊與,聽得他說:“這事兒得跟襄叔和阿姒商榷,天晚了,先用飯吧。”
莊襄忙着,往來傳話的陰鸩回話說襄君得晚些才能進宮,重姒推說身上不适,也不願出重華宮的門。
莊與和梅青沉兩個人用了飯,在琞宮庭園裡散步消食。
琞宮是秦宮内廷君王居所,莊與即位後改造過一番,莊襄在禦侍司時又添置修補許多,把這宮所築成個裡三層外三層圍起來的鐵桶,外圍一道高聳宮牆,宮牆裡是青磚平鋪的寬闊巡防道,往裡再一道宮牆,而後是一圍三面的錦繡花園,花園中間方是殿群。宮殿又分前殿、正殿、後殿,前殿長信殿,乃秦王處理政務和議事見人的地方,正殿是秦王秦宮。後殿淵思殿清淨悠閑,是秦王平日休憩消遣之處,方才梅青沉就是在那裡和他說的話。琞宮外有禁衛巡防,内有禦侍值守,未經允許,蠅蟲也進不來一隻。
秦國起阙八重後,琞宮防衛更甚從前,梅青沉見着好幾張生面孔,莊與告訴他是莊襄從禦侍司新調撥來的近侍。
琞宮宮殿氣勢非凡,這園子亦是精美雅緻、空靈奇秀。園内麗樹葳蕤,香花嬌媚,環溪潺潺,橋影彎彎,又有靈屏玉障,瓊榭瑤台、魚矶鶴齋,飼着鹿、鶴、雀等乖巧珍獸,廊橋穿幽,錦石鋪就的小徑四通八達,四時之景時時變換。
梅青沉回回來,都能見到些新奇的景緻,吃到些絕佳的美味。想來也是,秦宮就養着莊與一個主子,尚宮十二局和禦侍六司的心思可不得都花在他一個人身上。
梅青沉摸着滾圓的肚皮,暗暗的打量着自己的好友,莊與有君子的涵養和儀姿,他走路不疾不徐,每一步都沉穩端正,他目光也從不看腳下,因為他知道自己走的路是什麼樣,也知道自己要去何處。
月牙兒彎彎挂天邊,梅青沉去瞧遠處阙檐:“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阿與,你秦國阙樓非得高出别人一層來,可不得招惹旁人的忌恨麼!”
莊與随着他也看那阙檐,含着笑不說話。
梅青沉瞥見了,酸着牙根打趣他:“呦,你何不在那阙樓上豎兩根十丈高的杆子,拉面八十丈的大旗,上寫‘速來見我’,豈不幹脆!”
莊與莞爾一笑:“那多沒有情趣。”
梅青沉簡直沒有話說,但他已經習以為常。
當時莊與把自己的“頑疾”告訴他,梅青沉震驚不小,回山莊後他輾轉反側,實在想不到什麼樣兒的人能讓莊與給自己下這樣的論斷,他把秦國認識的人都想了一遍,哪個也覺得沒可能,他實在想得痛苦憋的難受,又連夜策馬入了空桑秦宮,頂了天大的膽子顧左右而言他地打探莊與那人是誰,莊與竟也沒和他繞彎子,直言告訴了他。那驚世駭俗的人名又讓梅莊主受了好大一個震驚,驚駭過後便是為他感到憂心忡忡,反倒是莊與安慰起他,又常與他玩笑,梅青沉這才放緩下心。
時至今日,梅青沉忽然覺得那似乎也不無可能。
園子裡的小鹿和莊與親近,見他來了,便圍擁過來呦呦地叫,莊與從折風那裡拿過食餅喂給小鹿,梅青沉拽着被小鹿叼住的袖子往莊與身後躲:“你管管你的鹿,我可不想斷袖呀!”
話音剛落,一把烏黑的匕首手起刀落,梅莊主得了救,袖子卻也斷成兩截,梅青沉憤憤地回頭看人:“我新做的衣裳!”
玉鈴铛聲裡,追雲将匕首收回袖中,笑道:“這不是怕小鹿難馴,傷了莊主您嘛!”
梅青沉可惜地撫着斷袖:“我送你這把烏月匕首,你到來禍害我。”這烏月匕首是鑄劍烏月時,用餘下的器料打造成的,削鐵無聲,劚玉如泥,匕刃通身烏黑,鋒芒沉漆,出刃不見光,殺人不見血,是極适合追雲的一把器武。
梅莊主愛屋及烏,禦侍司裡許多影衛的兵器,都是他無涯山莊私下裡給量身打造。
追雲又笑着賠不是,說話時他讓開身,身後小徑上莊襄沉步走來,喋喋不休的梅莊主見了他霎時噤若寒蟬,忙往莊與另一側躲。
梅青沉怕莊襄,怕他陰沉壓迫充滿侵略的目光,怕他天下少有敵手的武功,如今他鋒芒畢露,秦國上下沒有不怕他的,秦國朝臣畏懼秦王,因他可生殺予奪的權勢,對襄君也是懼怕,他在禦侍司數年,非但養出一群身手了得的影衛,也把自己修成個讓人聞名色變的修羅,為秦王他能撅地捅天,更别說殺幾個人。
秦王如今這般猖狂,與這位叔叔的嬌縱分不開幹系!
莊襄過來和秦王見了禮,起身後,和把臉躲在莊與身後的梅莊主打招呼:“梅莊主許久不來,白胖了許多。”
梅青沉握拳咬牙,又不敢反駁他,拽着莊與的袖子讓他趕緊說話,他可不想再挨莊襄似笑非笑陰沉鋒利的目光。
莊與拍了拍梅青沉的手臂,對莊襄道:“襄叔,你别吓他了。”他拿過折風捧過來的帕子擦了手,往一邊的亭榭裡走着說:“請襄叔過來,是有件事和你商量。”
莊襄跟在他身後,他也得到了太子往空桑來的消息,莊與傳召他入宮時便把他心思猜了五六分,這會兒聽他開口,更是明白了七八分,便好整以暇抱臂道:“巧了,我入宮,也是有件事要和你說。”
莊與回首看他,見着他眼中意味深長的笑,無形之間,叔侄兩個已經較量起了心思。
莊與把心急吞掩下去,提袍上階,走到亭子裡坐下,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才說道:“襄叔要說的事,可與我的是同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