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與倚在矮榻上,枕着一盞橘黃的餘輝,眉目間有淡淡的倦意。
莊襄見他面色不好,過來彎腰探了他的額頭,起身時低聲關懷道:“累了就歇罷,雖已入夏,夜裡還是涼,睡覺别踢被子。”
莊與擡眸瞧着他笑了笑,那笑意輕盈的仿佛落在水裡的月,亮粼粼的,可觸手一探,便會化成撈不起的流水。莊襄看出他有心事,扯了個坐團過來,在他榻前盤腿坐了,作出一副促膝長談的樣子來:“在想什麼心思?”
莊與道:“吳國蓮花盛會,我打算要去。”莊襄瞅着他,“嗯”了一聲,莊與繼續道:“他也去,我必定要和他碰面。”
莊襄道:“能見你日思夜想的人,怎麼像是不情願?”
莊與低聲道:“非是不情願……”
莊襄明白了他的為難,笑道:“你是怕他和你算賬?”
莊與沒作聲,可莊襄想到那件事便覺得痛快,先前他見莊與對那人處處忍讓,真是怕他吃虧受欺負,不成想莊與也會對那人使手段耍心思,前腳答應讓他帶重姒離開,後腳便叫禦侍司在路上設伏再把人再搶回來。
青良來跟他禀報的時候,他高興的飯都沒吃完,風馳電掣地趕過去,總算是沒有錯過。可惜太子因為别的事耽擱,并未在行程之中,讓陸商溫珺兩個護送。陸商出言無狀,莊襄見他便來氣,拿刀柄給了他好幾個耳光,到底他還有所顧慮,沒傷人性命,隻将清溪之源一衆弟子打的落花流水,而後帶着重姒揚長而去。後來他從重姒口中得知,這原是他們兩個商量好的事。
莊襄心中痛快欣慰,可莊與卻并沒有半分開懷,反而愈發心事重重,這也是莊襄今夜留在琞宮與他談心的緣由。
“别怕,”莊襄以為他是擔心景華會因此而記恨他,才如此憂慮,不惜說着那人的好話安慰他:“他并不是那樣小氣的人。”
莊與仍舊是垂眸沉默,他手底摸着什麼東西,黑漆漆的一塊,莊襄看了半晌,才看清那是一塊墨玉,這是他之前從别處得來送他的,掌大的一塊,難得的好玉,黑如純漆,細如羊脂,送他閑來雕琢個小東西玩兒。他還在打量那玉,就聽莊與忽然的說道:“叔叔,我好像明白你說的那些話了。”
莊襄顧着看玉,沒聽清的“嗯?”了一聲,莊與當是他沒有聽明白,擡起目光看向他,聲音低輕:“你原先對我說,我見了他,未必會歡喜,我想你是對的……”
這回莊襄聽清了,他猛然往前撐在榻上,挨近他道:“你這話什麼意思?”他把那句“你死心了?”咬斷在舌尖,沒問出來。
莊與輕輕地歎息,他懷揣着歡喜和期待去見他,如今卻隻嘗到苦澀和煩憂。一切都并非他所想,原先景華的利用盡管讓他生氣,可那些都是隔着雲端,可是見了面後,他的輕笑和戒惕是鮮活的,他的試探和算計是真切的,他的殘忍撲面而來,他的無情直戳人心,然而莊與根本沒有做好承受這些的準備,他天真的以為他真誠以待便能換來與他和睦相處,卻不想隻會讓他猜忌更重。
莊與近來心中難受,這種難受日夜折磨,卻難以宣之于口,他不知該用什麼方法手段才能排解,他甚至開始後悔,後悔沒有聽從襄叔的勸誡,後悔一意孤行和他見面。他現在很明白了,他的心思也隻是他自己的罷了,那人要的,是可為他誅盡天下野心的逆臣秦王。
他們之間的一切都不會因為這次見面而發生改變,他的心思從未變過,或許将來也很難改變,那人要的,也從不曾變過,将來更不會變。
他得讓一切回于正軌。
莊襄見他久不言語,隻把那塊墨玉用手指反複摩挲,抹的質膩瑩潤,心頭不免焦慌起來,擡眼時卻見莊與遽然一笑,他看向莊襄,笑得柔和,眼底卻變得格外冷靜:“謀定而後動,”他說:“叔叔,你說得很有道理,我不該心急。”他歎了口氣,想要把過去那些錯誤認知都抛卻:“更不該對他有一星半點兒的心軟,哪怕我已經愛慕他這麼多年。”
莊襄眉間的凝重一掃而空,他才想要歎氣了,方才有那麼一瞬,他竟然真的會對“死心”這兩個字有所期待。
“就是這個理兒!”莊襄坐回去:“謀定而後動,知止而有得,你信念堅定,也得手腕強硬,絕不可心軟。”他語重心長,渾說着勸誡的話:“那人你也見了,他什麼樣兒,你也了解了,且不說你們之間那些紛争算計,才跟你見面呢,輕薄人的話張口便來,可見這人不僅是個混賬,還很風流,指不定有十段八段的情債等着和他算!所以說,往後你想與他二人長久,便必得要壓他一頭,讓他聽你的訓示調教,讓他負盡天下人,也不可負你一人,如此才能永無後顧之憂!”
莊與垂下眸子,似乎思索着什麼。
莊襄心虛地轉開目光,又轉過來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模樣,過了片刻,他擡起眼睛直勾勾地看向莊襄,就當莊襄以為他要出口反駁的時候,卻見莊與認真地看着他颔首道:“叔叔金玉良言,對他就該如此。”
莊襄胡亂地嗯着應付了一句,不敢再多說别的,轉開話題問他:“你手裡一直摸這玉?可是有什麼用處?”
莊與握那玉在掌中:“去吳國還有些時候,”他拇指碾過漆墨玉面:“襄叔,我要用這墨玉,打件東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