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華回到議事殿裡,喝了半盞熱茶,顧傾才送完了人回來。
他折騰半宿,煙灰抹在青黑的眼圈下,又疲憊又狼狽,他見着景華,幾乎要熱淚盈眶,欲要問問他這事兒還要幹多久,哪想景華先聲奪人道:“顧公子辛苦了,來喝茶緩緩。”他把茶親手端給顧傾,循循善誘:“做大事,受點小委屈難免,你那兩個在朝堂上的好哥哥天天唇槍舌戰,不知挨了多少罵,比你辛苦多了。”他拿宮侍捧上來的熱帕子給他抹掉髒灰和熱淚:“把臉擦幹淨,還要議事呢。”
秦王被困宋國,消息傳到秦宮,秦國朝堂震怒,特遣使臣前來宋國迎秦王回宮,送來的使函已擱在譚璋書案上。
顧傾餘驚方緩,将那封函呈遞給太子殿下時,又再度憂心忡忡。
他知道了太子殿下要做什麼……
景華回到帝都後,天子朝堂易儲再提,争論不休,谏議不息。
帝都的高牆攔着腥風血雨,明堂的殿宇隔着風卷雲湧,他們踩着九阙上的錦繡繁華,對累在牆下皚皚白骨并非一無所知,然而隻要不是牽連己身,他們就可以視而不見,拜一拜天子祖宗就是滿室忠勇賢德的高官貴臣,還想把這富貴榮寵帶到棺材裡成就身後名……他們把景華視為最大的威脅,以為扼殺掉太子殿下,推舉一位更好拿捏的儲君,自此就可以高枕無憂……
刀不擱在咽喉上,怎麼會感到畏懼?
天子朝堂上的權臣們對太子隻是忌憚,他們有谏言之權,有盤根錯節的關系,沒了太子,他們可以擁立一個更聽話的儲君,然而對于秦王,他們是懼怕,因為秦王是手握叛刀的逆臣,秦王謀到堂上,他們這些前朝臣就是第一個刀下魂。隻是如今秦王尚在千裡之外,才使得他們無所畏懼,倘若秦王就立在一牆之外,他的刀随時而至,他們還能事不關己麼?還會有精力廢儲另立麼……
顧傾看向景華,燈影柔亮,那一身玄裳卻深邃幽暗,像是像是連這燈光也高不可攀,他微動時金紋暗流,金冠上的明珠璀璨無暇。
景華拿着封函細看,笑意漸漸在眼底攢起來,心情變得很是愉悅。
秦國此番來的人正合景華心思,是新相晏非和柳懷弈,晏非曾為一國君王,如今淪為他人階下之臣,觀人思己,焉知今時他人之辱,不是他日己身之禍?柳三詭言巧辯,正好讓他們聽聽何為正經的大逆不道之言。
景華擡目,跟譚璋道:“兩邊的人不日便至,還要勞煩宋王費心安排。”
譚璋起身感到了頭痛,他穩住身形,行禮道:“臣當盡力,不敢怠慢。”他落座時撐住扶臂,面色已經白了兩分。
景華見了,便道:“歇吧。”
從議事殿出來時,天上飄起了雪。
雀栖捧着湯藥,向景華行禮,入殿去侍奉譚璋服藥,如今她跟在重姒身邊,譚璋的病都是她在看照。
顧傾挨近景華低聲道:“殿下,臣不明白了,這姑娘如今算哪頭的人?”
景華道:“阿姒願意用她,譚璋也不抗拒,你我操什麼心。”他看向顧傾:“讓你操心的人,也不見你有多麼上心,他瞧着又瘦了,你怎麼不勸他多用些膳食呢?”
顧傾聽了這話,萬分委屈道:“殿下,他的羹湯膳食都是我親自盯着膳房做的,親自為他嘗菜,親自給他送去,每天變着花樣,我還要怎麼上心呢!他又不是生我的氣,我上一百個心一萬個心,又有什麼用!阿姒哄他都不好使,可況是我,他見我便如見你,隻怕多看一眼就要厭煩嫌棄死了,我又怎麼敢多勸他?”
景華望着盈盈落落的飄雪,輕歎着沒有說話。
顧傾也跟着歎氣,見景華心情沉悶,又跟他說:“殿下,他今日放了這把火,瞧着倒挺高興的,我安排車駕送他回宮,你知道他說什麼麼?他說‘一國之籠尚不能關得住我,金玉珠飾便能令我滿意了麼?能關我的籠檻,青冥為上,山川為下,古今為橫,日月為縱,星宿為飾,湖海為紋,四時為輪,蒼生為力……’殿下您聽聽,多猖狂,多跋扈,多大的野心!”
景華聞言,卻是無聲而笑。
顧傾自己個兒憂愁地長歎一口氣,又道:“殿下,你那計策明智,隻是,秦國向來狡詐,他們不會隻讓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來,必有高手藏于其中,若是一般人也就罷了,隻恐秦王那個小叔叔莊襄也在其中,聽聞此人武功出神入化,脾性喜怒無常,最是護短,秦王便是因他嬌慣才如此跋扈……您和宋王把秦王關了籠子,辱他傷他,隻怕他記恨報複,這幾日殿下您萬莫一人獨行。”
雪細細飄着,景華笑吟吟的瞧着他:“你怎麼一說,我忽然有件差事,除你顧公子他人不能做。”
顧傾忽然覺得後領子裡好似吹進了陰風冷雪,冷不防一個寒戰,他預知到某種危險,覺得此刻不遁隻怕小命不保,踩着雪便要溜,叫景華給拎住後領拽了回來。
他溫柔地拍掉顧傾肩頭的雪,分外親近地說:“秦國使臣來宋,莊襄必在其中,我關了秦王,傷他辱他,好怕他小叔叔記恨我啊,你瞧我這般弱不禁風,他武功出神入化,捅我一刀你家殿下可就完了!所以我想了個将功折罪的方法。”景華揪緊要逃走的人,萬分和善地把話繼續說完:“本宮呢,想請顧長公子替我跑一趟,前去迎一迎這秦國使臣,一來,表示我對秦國的尊重和歉意,再呢,你可以先幫我打探打探秦國的态度,看看他們究竟氣成了什麼樣,我也好有個準備,顧公子你看,成不成?”
這可是送命的事情啊!他當然想拒絕!可是他還沒開口,就被太子殿下溫柔和善的眼神給殘忍拒絕了!
顧傾眼含熱淚地點了頭,太子殿下萬分欣慰,松開他,親切叮囑道:“早點回去歇吧,明天一早就得趕路呢。”
景華目送顧傾幽魂一般的離開,他負手仰頭望了會兒天上雪,往階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