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走到一個無人的巷子裡,莊與從他手中抽回手腕,景華握緊手指,隻覺得這手腕比之前更顯伶仃,他伸手,挑開莊與的紗帷瞧人,他連夜趕路,又病了兩日,人的氣色不大好,唇上血色淡薄,面頰上的小痣都不似之前紅澤。
莊與被他瞧得氣惱,撥開他的手,合上了紗帷不給他再看,但那人又來拉扯他的衣裳,攥在手了摸了摸那披風料子,裡頭是夾了絨的,摸着還算厚實暖和,才松了手,把披風給他攏緊了,低聲問他:“我送你那件狐裘怎麼不穿?”
那狐裘明眼人一看便知不是尋常人能穿得起的俗物,莊與行走此間,自當低調隐藏身份,哪兒還能把那一身銀狐裘穿着到處惹人眼。而且,莊與總覺得穿了那衣裳,就仿佛默認下了什麼事情一般,是以更加不願随意穿上。
他心思細轉,本不願多說,但見景華盯問的緊,便拿話敷衍挑弄道:“那衣裳太過貴重,不敢穿在身上,回頭拿了還你。”
景華聽這話便知是搪塞,不過他見了莊與這身素衣打扮也明白過來,便哼笑一聲道:“衣裳貴重?十件百件也沒你這個人貴重!”
莊與不說話,景華又道:“青城雖冷,但還有天晴風息的時候,也便罷了。到了漠州,十天半月的風雪也是常見,那時候可别再稀罕衣裳。”
他瞧着他,傾身靠近些許,放低了聲音笑問:“你該不會是怕穿了我的衣裳,便要做了我家裡的人吧?”
莊與才覺得能和他正經說幾句話了,不成想轉眼就又成了這口沒遮攔的渾樣兒,氣道:“誰稀罕,回頭還你!”
他說過轉身便走,景華自知壞了話,忙上去追人,說了幾句好聽話都不好使,反倒讓人更氣了,剛拐出巷子,他身邊小厮匆匆找來,說城府大人有要緊事請公子回去商議,景華擡頭看,莊與沒半步停留,一主一仆在街上走遠了。
晚間,莊與歇在房中,百無聊賴的翻着一卷地方志,忽聞窗外遙遙一聲唱和,像是自在飛花,說不說的軟濃綿輕。
莊與披上外裳,打開窗戶來看,長長的街道寂靜無聲,一盞盞暖黃燈籠高懸,重重光影裡,無數輕梨霏絮飄舞旋曳,悠然又安靜地覆在鋪了一地橘煙的青石路上。有一些飄進來落在窗栊,拈在指上是潔白晶瑩,轉瞬剔透成一滴水珠。雪花吹貼在面頰上來,像是轉瞬融化的輕羽,輕盈的潔白的又像飛花吹過蝶夢。擡眸遠看去,看見一片天地夜幕的白雪紛飛,像是剪碎了的皎白月光,溟濛整個世界。更夫披着鬥笠,一身的風雪燈火,唱和着消失在街道深處。
莊與倚在窗戶邊看這場夜深人靜的邊關大雪,飄落的雪花起初隻是梨花瓣兒似小小的,後來團團簇簇,如同重瓣的櫻花去了胭脂粉兒落下來,不消片刻便将天地裹成一片素白晶瑩,街道旁的楊柳塑了滿枝的白雪,在暖黃燈火裡輕輕搖曳。
這時,忽聞遠處馬蹄疾馳,莊與尋聲看去,長街盡頭,那駿馬載着人踏破寂夜,禦風穿雪,倏忽而至,景華勒緊馬繩停在莊與窗下,他穿着一身玄狐裘,騎着一匹烏骓馬,在雪裡光裡擡頭笑看他:“阿與,下來,我帶你去玩兒!”
莊與關緊窗戶,他立在窗前,心跳息喘,窗外馬蹄踏着青石,屋裡燈燭搖曳,眼前恍惚都是那人擡眸時朗然的笑。
景華沒在夜裡吵嚷,他見人關了窗,窗上人影朦胧,他便跳下馬來,摸了把雪,捏成個雪球朝那窗戶上扔去。
屋檐上,青良和赤權探頭看着,赤權挨着青良輕聲道:“主子好像被人調戲了,我們不需要把登徒浪子打走麼?”
他說話的工夫,景華已經接連扔了兩三個雪球,青良摸着胡茬道:“不好管啊,折風都沒管,我們也還是先等等看。”
莊與聽着窗戶敲動,不明白一個快要而立的人怎麼還能做出如此幼稚的行徑,又怕他扔雪的動靜和馬蹄的聲音驚動客棧裡的其他人,讓旁人看了熱鬧,心中氣惱,便打開窗,翻身下去落在他跟前,卻不是要跟他說話,而是也抓了把雪捏成一團,毫不留情地仍在那混球身上。
景華也沒躲,雪球撲在玄狐裘衣上,他伸手一抖便散落下去了,
莊與見了他這身玄狐裘,又想到他送自己的那身銀狐裘,兩件分明是一樣的款式,不禁面熱,心裡更惱,又摸了雪團扔他,景華笑出了聲,舉手和他好話求饒,莊與沒穿大氅披風,雪吹着白袍,摸過雪的手冰涼,氣惱地望着他。
景華卻笑的開懷,解下身上的玄狐裘,不容他拒絕的披在他身上,把繩帶系好,他招手,拿過折風給莊與送來的披風,穿在了自己的身上,說道:“白日裡話沒說完,帶你去個好玩兒的地方。”
他打了聲口哨把馬叫過來,也不等莊與應答,伸手掌住了莊與的腰身,一用力便将他托送到馬背上,緊接着他也翻身上馬,摟住莊與策馬向城外而去。
青城位于邊關,起了數座烽火台,位于城門外的一座最高闊,登上烽火台,可見長河落日,楊柳萬頃。景華便是帶莊與來的這兒,他下了拿,扶着莊與也下來,從馬上取下一盞琉璃風燈,用火折子點亮了,引他往台上走去。
今夜大雪彌漫,萬頃楊柳澤被瑞雪,隐沒在夜色下,迷茫在大雪裡,西風吹過,如同靜默翻滾的雪浪。
景華和莊與站在高台遠眺,廣闊的視野讓天地顯得無盡浩瀚,紛紛揚揚的大雪又讓天地靜谧,讓所處之地封存一隅。
雖是烽火台,卻不見士兵駐守,莊與心中存奇,景華看出來了,和莊與解釋道:“若無戰事逼關,這兒便無兵駐守。”又看遠處道:“漠州邊關數千烽台,唯有這一座,未曾見過血色,萬頃楊柳依依,是無數沙場将士魂歸之處。”
莊與輕輕呵氣,問景華:“金世子這幾日不見,回漠州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