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肉煙火濃味道大,小吏便安排下人将炙爐擱置在屋後的一間抱廈暖閣裡,爐子放在堂中,兩側鋪了氍毹,又放上毛面的蒲團,門敞着,簾子挑起,檐下白雪如幕,炙爐裡木炭燒的通紅,鹿肉已經是處理好了的,擱在一旁小案上,薄薄的片在盤中,用簽子串好了,擱在爐上炙好了便能食,另外還有些野味菇肉,又備着清烈甘甜的楊柳酒。
炙肉沒有多大講究,小吏和下人們備好了東西便識趣地退下,景華莊與二人落座,景華念着莊與食性,鹿肉炙的十分熟了才給他食用。景華隔着煙火瞧他,莊與食肉飲酒,又隔着門賞外頭紛揚的絮雪,看得出來心情很輕松愉悅。
莊與挨着他的目光,他沒了扳指,但養成了摩挲拇指的習慣,他從漫天通地的白色裡轉過目光來,直碰上他的目光,道:“這裡是個好地方,雪一下,到處都清淨,人也跟着清淨,”他飲了口酒,又道:“和我想的不一樣,這裡是漠州交界的關口,又是江湖人愛聚集的地方,互市商路也是從這裡過,南北來客,魚龍混雜,應當是個很難管理的地方。我這兩日走了走,卻發現這裡其實很有秩序,雖則也有聚衆鬧事的,但若官府出手,便也不敢再叫嚣造次。”
景華聽得出他言外探聽之意,笑道:“把崔轲放在這裡,就因為他是個能管事的人,兵務、政務,他都可以上手。”
莊與摸着酒杯,道:“這裡是漠州關卡要塞,又是互市商路的庇所驿站,要經手的兵将銀錢都是重中之重,但凡錯一點心思便成禍患,這裡天高地遠,望不見九重阙的高檐,能用在此處的人,能力固然重要,忠心才是關鍵,若沒有十足的轄制信任你不會把人放在這裡。但這青城于陳國而言亦是要地,沈沉安怎麼甘願你把耳目擱在這裡?”
景華把炙好的鹿肉放進他面前的小碟裡,他把笑含在挑翹的眼梢裡,和莊與道:“沈沉安的事,你想聽,但我要過兩日再跟他說。”莊與不明白的看他,景華撐膝,含笑看他,明明隔着距離,也沒挨碰到他的什麼東西,莊與卻有一種自己身上有什麼東西被他攥緊了的錯覺,他手指揪住衣袖,聽他道:“今兒和你說了,明兒你人就要跑不見了。”他手指拎着空酒盞,在笑裡親昵地喚他名字:“阿與,你瞧,你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你拿什麼還我呢?”
莊與見他飲了酒有點犯渾,轉開目光道:“既沒有刑訊逼供,也沒有畫押盟約,你自己願意說的,我沒東西還你。”
景華低笑了一聲,仍瞧着他,那目光讓莊與感到危險,門外絮雪亂飛,吹進了門裡,又撲化在暖室,碟中的鹿肉已經冷了,莊與不想再食,他從袖中掏出帕子來擦手,便感到他的目光滑過他的面頰,又落在他的指尖,莊與微惱,擡眸看他,景華也擡起眼睛來,和他的目光對上,他還笑着,那眼神既愉悅又渾浪,他撐膝挨近過來,那視線迫近他,又輕柔又危險的說:“阿與,你不長記性,被我诓騙到這裡來,又對你如此坦白,就沒想過我對你什麼心思?”
莊與本就在強自端靜心緒,卻被這句撩撥亂了心底波潮,呼吸都跟着微促,景華瞧着他大笑,他強裝鎮定的垂眸,拿起帕子擦拭唇角,面前炙爐上的肉被炭火催烤的滋滋作響,空氣裡都是黏膩的煙火味道,他的眼梢被熏到绯紅。
他起身,走到廊上發散衣領間的潮熱,廊下垂着的珠簾被雪撲的啷當作響,遠處天地不見一片白茫,他摸着拇指,任由那雪團落到他的面上,他在冰涼的融化裡冷靜着自己的心緒。但顯然有人不會輕易放過,他是不長教訓,從昨夜身份的剖白到今日崔轲的敗露,都是他給他的甜頭,太子殿下從不做虧本的買賣,一筆一目都會跟他讨要回來。
炙爐上的肉烤得焦糊難聞,景華叫人把東西撤了,他走到廊下在莊與身邊站,說道:“阿與,過去的咱們翻過不談,如今我待你确有一片赤誠親近的心,你别無情狠心的躲我呀,有什麼話什麼想法,我們也可以坐下來好好說嘛。”
莊與不太明白,他看着景華:“你想和我做朋友麼?”景華看他,隻笑不言,莊與便當他是默認,道:“朋友之間首先得要互相信任坦誠,隻這一點,我們之間就不可能做得到,不純粹的關系隻會徒增矯情,我不想和你做朋友。”
莊與這話說得絕情果斷,半分面子也沒給他留,心想事事算計的太子殿下讨不到好,也該知難而退了。哪知景華壓根沒把他的聽進心裡去,聞言不怒不惱,隻是眉毛輕挑,一副“你随便說說,我也随便聽聽”的輕松姿态,俨然沒把他的話當真,莊與無言可對,他便抱臂倚着門廊,笑看着他,意味深長又輕又軟的念了一句:“阿與啊……”
門廳内在的人早已經退下了,這裡就他們兩個人,身後是煙火熏暖的屋舍,廊前是如幕如網的大雪,他被無聲的目光侵襲,沉默時那目光反而變得猶如實質,深處是令人心驚的認真和溫柔。
氣氛變得莫名暧昧,又擦着對峙的火花,他受困于雪和熱退無可退,又被這目光抵到逼仄處,他挨受的眼神像是綿柔的坦白,又像是狠絕的審訊,弄得他心慌意亂,呼吸促瑟,他明明什麼也沒流露,卻像已經妍媸畢現,他眼梢绯紅,摸着拇指,根本不敢再和他坦然相對。
還是景華做了退讓,他笑着轉開目光去看漫天大雪,悠然說道:“是朋友還是别的,來日方長,阿與,咱們慢慢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