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大典時,梁襄王的病勢更加嚴重了。都以為熬過了冬天,國君的病情就會減輕許多,然而誰也沒想到恰恰是這萬物複蘇的時節,梁稷卻進入了垂危之際。國人們心中那份對豐收的期盼,被這突如其來的沉重消息壓得喘不過氣來,全然沒了往年的歡騰景象。
太子梁骐主持了今年的啟耕大典。大典之上,朝臣們低垂着頭,面容肅穆,空曠的田野之上隻餘下沉默與歎息。
中洲453年,梁襄王終是未能抵擋住病魔的侵襲,帶着未竟的壯志,閉上了眼睛,時年僅三十五歲。
同年,一場駭人的大雪凍結了北淩國。雖說國喪與新君即位兩件大事都趕在風雪前塵埃落定,但朝野上下,卻更添幾分不安。畢竟,深秋突至的暴雨與随後緊接而來的初冬暴雪,任你如何拆解都不是好兆頭。
寒夜漫漫,新君書房内,大燎爐的火光卻幾乎未曾間斷。窗外,狂風裹挾着雪花,呼嘯而過。房内,幾盞油燈搖曳,映照着案頭的簡牍與未完成的政令,木炭噼啪作響,火星四濺,卻難以驅散室内那股揮之不去的寒意與炭煙味。
梁骐身着厚重的錦袍,坐于案前,眉頭緊鎖,手中緊握着羽毛筆幾乎就沒有放下來的時候。長時間的熬夜與炭火的熏烤,讓梁骐的臉龐顯得有些憔悴,膚色微微泛黃,偶爾傳來的輕微咳嗽聲,在靜谧的書房内回響,更添幾分孤寂與沉重。
對于北淩國内政的繁雜、民生的艱辛,梁骐實在有太多需要了解的地方了。過去的一年,他借襄王在位之機,既代掌朝政之舵,又深入鄉野田間,企圖盡快透徹領悟公父手卷中所記錄的一切。然而時不待人,他僅觸及皮毛,公父便猝然離世。
這一年的親曆親為,非但沒有讓梁骐的思緒有所清晰,反倒讓他的心越發收緊。北淩國如今還有太多毛病,若不先正視内部之弊,盲目東進,無異于自掘墳墓。
此刻,一份沉甸甸責任地壓在他的肩上,那份沉重,比任何風雪都要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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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驷,我能進來嗎?”
門外,蘇北歌的聲音穿透了風雪的喧嚣,也拂松了梁骐緊繃的神經。他幾乎是本能地回應,快步穿越書房内昏黃的燈光,直至門扉輕啟,迎進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跨過門檻,隻見一襲黑色鬥篷下,是她瘦小而堅韌的身影。不由分說,梁骐一把将她拉入懷中,仿佛要将所有的疲憊與憂慮都隔絕在外。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柔,在靜谧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你回來啦。”
蘇北歌臉上掠過一抹紅暈,輕輕掙紮,低語道:“我這會兒穿着男裝呢,宮内這樣,若是被人瞧見了可不好。”話雖如此,她的語氣中卻并無責備,更多的是對梁骐關懷的回應。
梁骐卻不以為意,再次将她緊緊擁入懷中,笑道:“沒什麼不好的,況且我房内無人,誰又能知?”
蘇北歌感受到他胸膛傳來的溫度,心中湧起一股暖流。她知道,這段時間以來,梁骐肩上的重擔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便任由他這般抱着,權當是給予他片刻的安慰與溫暖。
兩人相依取暖片刻後,方才落座。蘇北歌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一堆堆簡冊之上,它們宛如一座座巍峨的書山,環繞在四周,蘇北歌心中暗自驚歎,僅僅一個多月的光景,這裡的書卷竟又堆積如山,國事之重,可見一斑。
她轉眸望向梁骐,見他眉宇間緊鎖着化不開的愁緒,眼下的青黑在昏黃的燈光下更顯深重,心中不禁泛起一陣酸楚與疼惜。
“阿驷,這國事處理起來,是否比那戰場上的厮殺更為艱難?”
梁骐輕笑以對,不置可否,轉而走到一旁,為她斟上一杯熱茶,溫熱透過杯壁暖透了蘇北歌的掌心。
梁骐仔細端詳着她,發現她較之以往,肌膚略顯曬黑,身形也要精幹了一些。
“小一,我聽聞這些日子你深入邕城縣府周邊去了?”
蘇北歌輕輕點頭,眼中閃爍着光芒,回憶那些日子所見所感。“嗯,我去了附近的山村,想要親眼看看北淩國究竟是何模樣。”
“哦?”梁驷骁有興趣,“那不知小一有何高見?”
“韌、窮、均。”
她以三字概括,精準地捕捉了北淩國魂的精髓。
梁骐眼中閃過一抹驚異之色,随即化作由衷的贊歎,笑道:“不虧是蘇澹之後,一語中的,目光如炬。隻是這‘均’之一字,願聞其詳。”
“韌,是流淌在北淩人血液中的堅韌,無論是鄉野百姓還是世族子弟,皆具此品性,這也是這片土地上最寶貴的财富,它讓北淩人在逆境中仍能生生不息。”
“至于窮與均,”她話鋒一轉,目光變得深邃而複雜,“則是相對而言。窮,非指物質匮乏至絕境,而是相較于中原繁華之地,北淩的百姓雖曆經數年發展,生活有所改善,但仍顯清苦。誠然,自疆土擴展至巴蜀,北淩百姓的生活有所改善,但卻大多僅能維持溫飽,難有盈餘。然而,這份貧窮之下,卻藏着一種難得的平衡。北淩世族與庶民之間,雖有差距,卻遠非東方那般天壤之别。戰亂之時,世族子弟亦需披甲上陣,與庶民同甘共苦,傷亡無别。加之世族無過多财貨支撐奢華,故而在山野間根基深厚,與庶民近乎融為一體。此所謂‘不患寡而患不均’,正是這種均衡,讓北淩避免了如東方般的新地主或士人階層的分化,雖有不滿,卻無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