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将過,初春即來。
梳子又一次卡在發際線邊緣時,林菁的指尖懸在那道舊疤上,久久未動。七年的光陰把疤痕磨得泛白。
九歲那年的冬天沒有今年雪下得大,卻比今年冷得多。
那年冬天,吹來的每一陣風都像是鈍刀。
“帶你過好日子去。”鐵門外的面包車裡,陌生女人正數着皺巴巴的鈔票。弟弟的新奶粉罐就擺在玄關,鐵皮上胖乎乎的嬰孩沖她笑。
碎玻璃紮進膝蓋的痛感沒有心裡的絕望更清晰。小小的她蜷在垃圾站的廢紙堆裡,用凍僵的手指把血塗滿下巴,渴望會有人替她擦幹。
可這髒小孩隻換來林恩前的幾罐進口奶粉。
林菁想起宋渝的手指穿過她發絲的觸感。她從不會碰她的劉海,碎發别到耳後的動作行雲流水。
是沒看見嗎?
還是看見了,卻選擇用沉默為她保留最後的體面?
小黃蹭了蹭她的腳踝,項圈上的鈴铛輕輕作響。
林菁蹲下身,牽起繩子:“這些天在家憋壞了吧,今天帶你去公園轉轉。”
初春的風還帶着寒意,吹起林菁沒紮好的碎發。小黃興奮地嗅着路邊的枯草,每走幾步就要回頭确認她還在身後。
林菁坐在長椅上,從背包裡取出素描本。長椅上的露水無意間浸透了她的棉裙。
她經常會來公園畫畫。
她總是坐在最靠裡的那一張長椅,那裡正對着一棵歪脖子樹,枝幹虬結,形狀古怪,卻意外地适合入畫。
她畫那棵樹畫了很多次。
因為那棵樹不會動,不會突然轉頭看她,不會問她“畫得怎麼樣”。
她可以安靜地畫,安靜地擦掉,安靜地撕掉不滿意的紙頁。
鉛筆沙沙劃過紙面,勾勒出遠處古樹的輪廓。小黃忽然從她腳邊站起來,尾巴輕輕搖晃。順着它的視線望去,林菁看見了一行熟悉的身影。
宋母穿着淺杏色的羊絨大衣,發髻挽得一絲不苟,宋父走在稍前頭,手裡拎着剛買的糖炒栗子,時不時回頭等她們。
宋渝走在最後,百無聊賴地踢着石子。
她第一次在公園看見他們。
“汪!”
似乎感應到主人的遲疑,小黃忽然叫了一聲,叫聲引來了他們的注意。
“…那不是你同學嗎?”宋父首先察覺到林菁。是宋母認出了她,“唉,那是林菁吧。”
宋渝順着他們的目光看過來。
看着他們往這裡走來,林菁站起身,手指不自覺地捏緊了素描本邊緣。
“一個人來畫畫?”宋母問。
“…嗯。”她剛合上的素描本又被迫翻開。
“真厲害,”宋母仔細端詳着,“這棵樹被你畫活了。”
宋父湊過來看了看:“公園裡那棵老槐樹?聽說有百年樹齡了。”
宋渝離他們有一段距離,站在一旁沒說話。
臨走前,宋母塞給林菁一袋糖炒栗子,笑着道:“有空來家玩。”
林菁站在原地沒動,懷裡抱着素描本和那袋糖炒栗子。栗子的溫度透過紙袋傳到掌心,帶着剛出鍋的焦香。
小黃蹭了蹭宋渝的褲腳。
“......”
她沒說話,隻是伸手從林菁懷裡的紙袋中摸出一顆栗子。
“啪”——
栗子殼裂開的聲響在暮色中格外清晰。宋渝低頭剝殼的樣子很專注,睫毛在眼下投出細小的陰影。
“給。”
她把剝好的栗子肉遞過來,金黃色的果仁完好無損,冒着絲絲熱氣。
林菁愣了下,伸手去接。宋渝卻突然收回手,再伸手遞給林菁的瞬間抽走了她抱在懷裡的那本素描本。
“你……”
“還真在畫樹?”宋渝看着手裡的素描本,風吹起紙頁,都是關于樹的素描,她擡頭看了看眼前的槐樹,“就這麼喜歡它?”
“不是…隻是畫習慣了。”林菁捏着那枚栗子道,“我沒學過畫畫,别的也不會。”
“你不是會麼。”宋渝把素描本塞進林菁懷裡,淡淡道,“你送我的那幅畫…畫得還行。”
林菁想起來上次送宋渝的那幅畫。
其實,送出去之後她便有些後悔了。後悔舉動太唐突,也後悔對方不喜歡。
她輕聲說:“你喜歡就好。”
宋渝沒說話,轉身離開前,她忽道:“天氣還冷,你……”她想起剛碰到對方時她冰涼的指尖。
“多穿點。”
小道上又走過倆人,小黃突然沖他們叫了幾聲,林菁沒聽全宋渝的話。
隻知道宋渝剝的那枚栗子,入口後很香甜。
/
房間裡,宋渝的指尖懸在畫框上方,遲遲沒有落下。
炭筆勾勒的側臉在台燈下泛着柔光,畫紙邊緣有反複擦拭的痕迹,像是作畫的人猶豫了很久,終究沒舍得塗掉。
一陣輕輕的敲門聲傳來。
“進。”
宋母輕掩上門,看見宋渝面前的畫,把一杯甜牛奶放在桌上。她笑道:“就知道你沒睡。”
宋渝擡頭瞥了眼。“怎麼了?”她問。
宋母猶豫着,歎了口氣,最終在宋渝疑惑的目光中開口:“我前幾天出門,碰見夏妍妍了。”
她觀察着宋渝的神情,隻見宋渝神色如常。
“她說,她想見你。”
宋渝想起那封被燒掉的信。
“不去。”
她拒絕得幹脆。
從訣别那天起,她就沒打算和夏妍妍再見面。
“行。”宋母知道宋渝會拒絕,她微微點頭,“不去是對的。”
“喝完牛奶,”她把牛奶往宋渝那邊推了推,“别熬太晚。”
宋母起身離開時,宋渝忽然叫住了她。
“怎麼?”
宋渝的指尖終于落下,卻避開了畫中人的臉,隻輕輕摩挲着畫紙角落的林菁署名。
宋母察覺到她的動作:“想說你那同桌?”
宋渝的手指在署名上停頓了一下,随即收回手,端起牛奶抿了一口。
“沒什麼。”她垂下眼睫,聲音很輕,“就是覺得...她畫得挺像的。”
宋母了然地笑了笑,她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眼那幅畫。
“林菁這孩子,心思很細膩。”宋母意有所指,“至少比某些人懂得珍惜。”
宋渝的手指無意識地緊了緊杯子。
“媽。”她突然開口,“你說…人會變嗎?”
宋母靠在門框上,目光溫柔:“有些人會,有些人不會。但重要的是…”她頓了頓,“你要學會分辨誰值得你再次相信。”
房間裡一時安靜下來,隻有牛奶杯底與桌面輕輕碰撞的聲響。
宋母繼續說:“林菁剛來我們家的那天,你說了一句話。”
“什麼?”
“你說,”宋母道,“她是她,林菁是林菁。”
……
宋母最後看了眼那幅畫,輕輕帶上了門。
宋渝的目光重新落回畫上。畫中的自己眉眼柔和,是她自己都不曾注意過的神情。她伸手碰了碰畫紙邊緣那些反複擦拭的痕迹,忽然想起林菁每次遞東西給她時,總是小心翼翼又期待的眼神。
窗戶沒關嚴,一絲風吹動窗前鈴蘭的葉子。
宋渝沒有把畫重新擺在書架上,而是把畫收進抽屜裡。她在合上的瞬間又拉開,借着台燈的光多看了幾眼。
她關上燈,黑暗中輕輕歎了口氣。
/
開學前一天,清晨的公交站台擠滿了學生,行李箱的滾輪聲此起彼伏。
“要來了。”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林菁還沒反應過來,手腕就被輕輕握住。宋渝的手指微涼,卻帶着不容拒絕的力度,拉着她往前走去。
看着倆人相握的手,林菁恍惚想起初見那天,也是這樣的情形,宋渝拉着她擠上了公交車。
在一片混亂中,行李箱的輪子不知碾到了誰的腳,那人不滿地抱怨,林菁正想回頭道歉,就被宋渝推到了裡面。
“别管。”宋渝說。
宋渝把行李箱拎上來後,卷了卷手腕的袖子。林菁又清楚地看見她左手的淺色疤痕。
公交車行駛得很慢。
落座後,林菁問身側的宋渝:“那天……為什麼幫我?”
“什麼?”
“就是去年剛開學。”林菁看着她,“你也是這樣幫我擠公交。那時我們根本不認識。”
宋渝的視線落在窗外飛逝的枯樹上。
那也是個讨厭的雨天。
林菁的白裙子被風吹起一角,和記憶裡那個站在天台邊緣的身影重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