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俯首而跪,依舊能感覺到李馳落在他身上的視線裹挾着幾許探究。
見識過大風大浪的楊刺史表現出了非常人可比的鎮定。
“那便由你去查。”
短短的幾個字,如雷貫耳。
楊刺史沉默了片刻,再次叩首領命:“微臣遵旨。”
揚州轄内發生了這樣大的事,朝廷不日就會派欽差使臣來徹查,眼下太子讓他調查,不過是給他一個将功補過的機會。
出了門,夜風一吹,方覺身上濕涼。
楊刺史擡手抹了一把額角流淌下來的冷汗,由手下攙扶着緩緩離開。
他這裡前腳剛走,榮卓後腳就進了屋。
“殿下,太子妃醒了。”
這句話無異于撥雲見日,陰霾一掃而空。
李馳腳步匆匆往廂房走去。
推開門見到魏舒月正要下榻,他心頭一緊,疾步走近,伸手扶住了她。
“阿月才剛醒來,身子還虛着不宜下床走動。”
關切的話就如同旭日由東升,日落自西沉那樣尋常。
魏舒月掙了下沒有掙開,不耐地掃了他一眼,沒等開口,李馳打橫抱起她放回床榻,随手取了大迎枕給她靠着,動作娴熟自然,仿佛做慣了一般。
原本還想着救他一命好談條件,如今,那些到嘴邊的話卻是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怎麼樣?還有沒有哪裡不适?”
李馳擡眸,與她視線交彙,她心虛般錯開目光。
見狀,李馳嘴角微微勾起。
她想問的話有許多,面對李馳灼熱的目光,所有的話都淡而無味。
抿了抿唇,萬般不樂意地說道:“殿下救了我,我也救了殿下,就算是扯平了。”
李馳笑笑,伸出手去還未觸碰到她嘴角,她已警覺地推拒開來。
“殿下做什麼?”眼裡隐約浮現惱意。
她昏迷之時,雖未查證,單從更換的一身新衣裳,也能猜出來李馳對她做了什麼,心裡正抑抑,李馳又動手動腳的可不就惹惱了她。
“阿月嘴角的藥汁還未擦幹淨。”
他說着,從容淡定地掏出帕子,原本想要親自給她擦擦,對上她一臉防備,隻能将帕子遞給她。
魏舒月沒接,挽起袖子胡亂地擦了擦,挑釁地回了李馳一眼。
李馳為她孩子氣的舉動失笑。
“這次是孤連累了阿月…”他表示深深的歉意。
“殿下知道就好。”魏舒月悻悻地接口。
李馳溫柔地注視着她,承諾道:“孤會一直記在心裡。”
魏舒月嗤笑一聲:“殿下記不記得又有什麼分别?對待恩人…”
後頭的話他不愛聽,笑着截口:“阿月餓了沒有?孤讓廚房給你做些吃的送過來。”
他不樂意聽,魏舒月還不樂意待見他呢!
“我要歇息了,殿下請回罷。”
說罷,她拽過衾被蒙頭避開李馳的視線。
李馳體貼地給她掖了掖被角,起身走了出去。
翌日。
清晨。
李馳在會客室召見了鹽鐵使和巡院使,一來為張奉遠私設鹽場一事敲打二人,二來他要帶張奉遠回京問罪,鹽場還得交由二人暫管。
此番議事直到巳時三刻方歇。
室内靜悄悄的,謝行遠走入時,李馳在閉目沉思。
“殿下?”
聽到聲音,李馳睜開眼平靜地望過來。
“事情辦得如何了?”
“殿下放心,一切已經安排妥當。”多日以來的煩心事終于解決,謝行遠難得眉心舒展。
“嗯。”李馳微微颔首。
他按了按眉心,随口說道:“昨夜,張奉遠與孤說了許多話…”
謝行遠微微皺眉,默默地聽着李馳的下文。
“東征百濟,死傷無算。”
“依他所言,私設鹽場并非為一己之私,而是為了撫恤将士。”
他語氣平和,未曾有一絲一毫嘲諷之意,似乎隻是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在與謝行遠讨論此事。
“殿下若有疑慮,不妨尋個信得過的人來查?”謝行遠提議道。
“他既然敢言,孤且信他幾分。”李馳自嘲一笑。
嘴角的笑容轉瞬即逝,語氣也透出淩厲之意:“兵,乃是國強之根本,孤絕不容許任何人在将士的撫恤金上做文章。”
謝行遠頗有感觸,心頭仿佛有溫泉流淌而過,“臣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話一出口,他又有些猶豫。
“你說。”李馳眼神鼓勵他。
“張奉遠之言,殿下不必全信,不過有句話他沒有說錯,百濟一戰,影響頗深。”
“原先各府兵每年番上便占時四月有餘,若是碰上征戰,久戰不歇,将士們用于耕作的時間就更少了。”
“如此情形之下,溫飽都成問題,将士們難免會有怨言。”
謝行遠話說得隐晦,李馳還是聽明白了。
大齊府兵制原本就是建立在國強民富的前提之下,又以均田制給将士帶來保障,連年征戰極易破壞三者之間的平衡。
這确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李馳沉吟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