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
19歲的托馬斯·岡特風塵仆仆,一臉倦色地從火車站裡走出來,餘光四散,便在路旁看見了等候來接他的班揚·安柏。
後者身形高大,外套半舊不新,胡子長到脖子上。
他沒震驚,神态自若,直到班揚也看見了他,過來接過他的行李箱時,他才說:“班揚叔叔,你還在呢?”
班揚笑得肆意妄為,眉毛像是要飛起來,“瞧你說的,我能去哪兒?”
托馬斯在人潮中,跟着班揚走近汽車。
汽車飛馳着,坐在後座的托馬斯眼睛流連着街景。
此時正是中午,街上人行色匆匆,倫敦這些年也沒變化,破地方還是破,繁華的還是繁華。
汽車路過北區那邊,托馬斯看到,那裡徹底成為了貧民窟。
他垂下眼眸,看他的露出外套的手,并不是養尊處優的貴族少爺的細白柔嫩的模樣,反而是結實生硬的指骨。
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依舊纏繞在他的靈魂上,沒有一絲絲消散。
回到倫敦是他極力争取的結果,但在他踏上這個多年以來魂牽夢萦的故土時,隻剩了滿心的失望,被欺騙的他無比憤懑——戰争過後,人們經由摧殘和死亡的洗禮,一切人性的苦難仿佛都開始暴露出來,他路過的地方現在滿是流浪漢和醉鬼。他知道不會如常,隻是感到巨大的荒涼。
岡特家也不遑多讓了。
托馬斯面上沒顯示,隻在心中黯然,開始心平氣和地清晰認知。
他回來的任務是什麼來?
戰争結束了,連倫敦常年的彌漫的塵霾都要散了,街邊的電話亭被重新刷壞油漆,在灰暗的空氣裡紮眼地很。
實話實說,托馬斯其實還挺想念這個亂糟糟的世界的,至少能讓他感到活着是一件多麼有意義的事!
瞥見街上一個着急忙慌的身影後,托馬斯立即讓班揚停了車,打開車門,帶着驚喜幾步去跑了過去,大力地惡作劇般地拍上了那人的肩膀。
“奧萊恩·布萊克!It's good see you again,”
眼前男子穿着筆挺的黑藍色制服,黑夜般的淩亂無比的頭發支棱着,手裡托着一頂醜到極緻的帽子也掩飾不了俊朗挺拔的身姿,十九歲的托馬斯站在他身邊,盡管不比他矮,光那種傻裡傻氣的樣子就比不上。
“托馬斯·岡特!good see you ,你回倫敦了?”他笑起來,表情更加神采奕奕,生動起來,透亮的膚色上布滿薄汗,他看起來很着急?
“是啊,我回家了…奧萊恩,what is this?”托馬斯指着奧萊恩手中的帽子,不解,“你怎麼去做警察去了?”
奧萊恩懊惱地說:“别說這個,我要被煩死了,老頭子非要我在去大學之前來體驗一番,你說他是不是有點毛病?就這個夏天!”
托馬斯笑着,“你在哪個大學?劍橋還是牛津?說不定我們能做校友呢!”
“這樣吧,明日來我家,托馬斯,回頭我讓人給你送請谏,我真來不及了……”
托馬斯應聲好。
回去之後班揚心照不宣地問,“戰友?”
“不算是,他是我朋友。”
托馬斯沉聲,收斂笑容。
回到闊别已久的岡特家時,托馬斯緊繃已久的心才算放下,一路上他都精神緊張,仿佛下一秒就會被擄走似的。
路過花園小徑,走入主廳,他卧室前的紫藤花和常青藤枝葉繁茂,幾年前囑咐約翰大叔種的那株白色玫瑰在陽光下明亮閃耀。
妙極了…
見老岡特的時候,托馬斯思鄉的情緒不能穩定,情切的心在沸騰着,有種想要落淚的沖動。
“grandpa,我回來了!”
“回來了?就好。”
老岡特和七年前并無二緻,這些年的寄過去的照片見證了爺孫倆各自的變化,頭發倒是花白了不少,精神還是一樣,冷情肅顔,無驚無喜,在托馬斯看來,他grandpa還是從前那個古怪乖僻的老頭。
托馬斯立刻感到安心,上帝知道這些年他是怎麼熬過來的。
從丹麥到美國,輾轉多方,經曆的痛苦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哦,也許賦予他痛苦的那個人也知道!
“去洗把手,東西放下,讓珍娜給你做了你愛吃的東西。”老岡特起身,去往餐廳。
托馬斯盡量笑逐顔開,多年來的習慣也讓他不能太過放肆,笑也罷了,親切的問候還是免了,見老岡特還是這般孤絕,知是他外祖父表達情感的極限了,至少說話時老岡特還是面容溫和,眉眼舒暢,語調柔和的。
呃……難不成祖孫二人真抱頭痛哭起來?
托馬斯讪笑一聲,就連想想那種場面的念頭都能令他頭皮發麻,腳底抽筋。
回到房間,托馬斯謝絕了老珍娜的幫助,自己動手将衣物整理歸齊。
這些年來,他一向如此。
書桌上擺着一束花,桌案上一如既往空白一片,就像多年前他剛走進這裡的樣子。
窗口的藤蔓倒被修剪了,在他打開窗戶時,都不能伸展到房間裡了。
底下約翰·克勞福德正在工作,他拿着一把大剪刀,對着那株玫瑰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修剪着。
“約翰大叔,這花你真種活了?”托馬斯趴在窗台上,朝他問。
花匠胖乎乎的臉笑容燦爛熱切,“托馬斯,你真回來了?昨天你grandpa就說你要回來了,今日你就到了。”
他停下修剪工作,朝托馬斯擠眉弄眼。
“今日的花好看嗎?老頭子給你弄得,就是從這玫瑰上剪的,還讓我把它修修,以防看出來花被剪壞了。”
托馬斯眉毛挑起來,方才在樓下grandpa連說都不說,連日來的沉悶在這時消散,讓他的話多了起來,興高采烈的,“您怎麼種的?怎麼不多種幾株?這裡就一個多難看。”
“well,當然是我高超的技術了…你這孩子長大了還挑起來,你可不知道我就種這一株花費了多少心思,你grandpa又不給我漲工資……真主啊,你長高了,可像——”老約翰适時不說話,神秘兮兮地。
托馬斯十分了然,接了一句,“我grandpa?”
“我本來想說是像你爸爸的!”
托馬斯笑起來。
珍娜在門口敲了敲門,“快去吃飯,托馬斯。“
他回頭道:“知道了,就來!”在房間内環視兩秒,嘴角上揚,笑逐顔開,匆匆,蹦下了樓!
——
奧萊恩·布萊克的邀請函,晚上果真到了,“誠邀貴府公子托馬斯·岡特過府一聚……”熨貼齊整的黑卡紙上是布萊克的家徽,還夾雜着一封奧萊恩親手寫的信件,交待他辦聚會的目的和要求。
托馬斯左翻右翻,不由得頭皮發麻,他還以為是閑聊式的,看到務必盛裝,他搖頭晃腦,随即産生了退縮之意。
話雖如此,他還是向老岡特說了,他回來得急,家中沒有現成的衣服,現做又來不及了。
又是衣服!
托馬斯很想以此為借口逃避,老岡特不許,讓珍娜去找出來一套西裝。
“多年了,你uncle的,現在看也不算過時,讓珍娜熨貼下,你試試?”
莫芬·岡特?
托馬斯想到在美國聽聞的莫芬的一些事,猶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告訴他grandpa,眼見老岡特為他忙上忙下的,終是選擇了緘聲。
莫芬不在乎,他在乎!
穿上這身西服時,托馬斯才意識到,他真得成年了,這似乎瞬間讓他感覺壓力倍增,黑色的衣服和襯衫對他來說略寬松,但托馬斯穿起來顯得他精氣而優雅。
頭發被梳得整齊而紋絲不亂,灰色暗紋領帶系成結,十足的老派紳士、年輕俊美的青年的形象在他身上完美體現。
“去劍橋的事情都辦完了?”老岡特拄着手杖,坐在房間内的椅子上,眼鏡換成金絲細邊的,看着鏡子前的托馬斯道:“那位年輕的布萊克是你校友?“
“申請工作早就做完了,或許是牛津,奧萊恩還沒來得及說。”托馬斯轉了身,“grandpa,我看起來怎麼樣?”
老岡特贊許地點了點頭,“非常棒,托馬斯,回頭把那枚戒指帶着。”
“知道了。”
他即知是他從小放在挂墜盒中的那枚暗金色寶石戒指。
找出來之後,其實也沒費多大力,就在他衣櫃裡安然放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