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飯桌上果然多了一個面老虎和一個面毛驢，看的出來，謝無涯盡力了。

“剛……剛做出來模樣還行，誰知道放蒸籠裡一蒸，就成了這副田地……”

他一邊說，一邊心虛的去看蕭蓮舟的反應。

雖然人隻有六歲的智識，但他清楚越是小孩越不能忽悠。

他右手不便，左手也因為折了兩根手指，所以壓根做不了精細活兒。

就這兩個醜東西，還是他費了九二虎之力才成型。

他心道：“這若是不滿意，往後幾日怕就難哄了。”

誰知，蕭蓮舟卻十分滿意，盯着看了好久：“謝謝叔叔。”

謝無涯聽到“叔叔”兩個字，整個人頭皮發麻，但看人是真喜歡，隻能硬着頭皮應道：“不用謝，叔叔會的東西可多了，下回再給你捏個大馬、大猴兒。”

心裡卻說：“可饒了他吧，指不定下回再捏出什麼醜東西來。”

吃過飯，謝無涯又哄着給人念了半個時辰的遊記，才将人诓哄睡着。

出來阖上房門，他長長出了口氣，這帶孩子果然是件苦差事。

一轉頭，冷不丁就被突然出現在面前的人吓了一跳：“怎麼是你？”

蘭玉朝房裡望了一眼，面色凝重：“他怎麼樣？”

“沒什麼事，剛睡下。扶華仙君讓你來的？”

蘭玉看看他，錯開視線，點了下頭。

兩人走到院中的石桌旁落座，蘭玉注意到他手上的異樣，眉頭不禁皺緊：“怎麼傷的？”

謝無涯以為他問蕭蓮舟，不好說實話，隻好拿忽悠青賦的話來搪塞：“就路上遇到賊盜，一不小心中招了。不過師叔說了，沒有大礙，過幾天等藥效過了就沒事了。”

蘭玉看着他：“我是問你的手，怎麼傷的？”

謝無涯愣了一下，将衣袖完全放下去：“沒事兒，就……就不小心，然後就……”

話沒說完，蘭玉伸手扶住他的右臂，謝無涯本能般就要将手抽走，卻被蘭玉輕輕抓住：“我看看。”

不知怎的，就這輕輕三個字落在耳裡，竟像結了張網似的将他的動作全部粘牢，一動不動。

蘭玉将他的衣袖往上撈了一下，隻見整條右臂已經腫脹青紫，手腕上卡着一隻黑鐵圓環，圓環内側的鋸齒全都嵌在肉裡，傷口處已經化膿。

“怎麼傷成這樣？”蘭玉驚怔，說着直接将衣袖撈起來，瘀血竟已經堵到肩頭，四條如毒蛇般的鐵鍊蜿蜒纏在右臂上，整條手臂看起來可怖又駭人。

謝無涯怕吓到他，一把将衣袖扯下去。

蘭玉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又瞧見他左手指上纏着傷布。

謝無涯見他注意到，不知在想什麼，突然伸出左手掃了一下桌面上的落葉：“有點髒……”

這次，蘭玉卻沒再問，空氣突然沉默了。

謝無涯又掃了兩下并不存在的髒東西，空氣依舊沉默。

他默默将左手垂到旁邊，笑着岔開話題：“師叔找到替雲澤君換丹的法子了，說是有一種靈丹，在任何人體内都能相融，扶華仙君若是知道此事，定然欣喜。阿玉，你也不必取丹了。”

蘭玉道：“青賦告訴我了。”

“這樣呀，那就好。”

這時節陽光正好，晌午時分的風不涼不燥，搖着樹枝落下大片光影在兩人身上。

蘭玉的神情變化莫名，就這片刻，眉頭就不知緣何蹙了好幾次。

謝無涯也察覺到他這個小師弟的異樣，但他是直來直去的性子，有什麼便直接開口問：“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難不成是知道自己不能取丹報恩，懊惱成這樣？”

蘭玉擡眼，他是淺色瞳孔，因此看起來總有幾分自帶的清冷淡漠。

方才他垂眸深思的惆怅瞬間便被消解的無影無蹤，謝無涯看清之後，有幾分沒來由的怅然。

他竟還以為，這小師弟是方才瞧見他的傷在憂心苦惱。

但很快他又釋然，不對任何人懷抱期待，這是他在經曆這一塌糊塗的人生後總結的唯一信條。

“對了，你記得提醒扶華仙君，這靈丹啊還是早些取來給雲澤君，這回沒出什麼事那是萬幸，咱們不能總抱着僥幸的态度，你說是吧？”

蘭玉點頭應允。

見人無話可說，謝無涯也就作罷：“那，沒什麼事的話……”

“沒事嗎？”他突然問了一句，有些沒頭沒腦。

謝無涯想了想：“還有什麼事？哦對了，”他又記起還有件事得提醒蕭珏，“還有件事，我不明白這青霄長老是怎麼想的？雲澤君失丹還讓他下山出任務，什麼狗屁公審，就不能換個人去？誰不知道嚴君山往那公審台上一坐，其他宗門全是擺設，擺誰不是擺？”

提起這事就氣不順：“雲澤君金丹恢複之前，我覺得他不适合離開衍天宗半步。”

“我是問你。”蘭玉看着他。

這次他的眼睛直視着謝無涯，依舊還是清冷淡漠的眸色，神色也一如既往的波瀾不驚，隻是語氣加重了幾分。

謝無涯先是一愣，繼而笑道：“我？我有什麼事？我沒……”

“不痛嗎？”

口裡“沒事”兩個字突然被堵在喉嚨裡，上不去下不來，他隻好狀似随性的笑笑。

蘭玉再次伸手将他那條沉重的右臂擡到桌上。

手掌上的傷布已經完全浸濕，露在外面的幾根手指腫的像發酵的饅頭。若不細看，壓根看不出它們在微微顫抖。

蘭玉看看他，便要替他拆開手上纏裹的傷布，謝無涯卻将手抽回來，還笑着與他打趣：“讨打啊？你拆開我還得重新包回去。”

蘭玉卻固執的要再次上手。

謝無涯不知道他為何要如此，有些哭笑不得：“阿玉，可憐可憐你師兄的手，别再折騰它了，行嗎？”

蘭玉看看他，隻說了一句：“别再折騰自己了。”

謝無涯頓了一下，蘭玉已經一隻手托起他的手掌，小心翼翼替他解開一圈又一圈純屬擺設的傷布。

直到露出早已不成樣子的手。直接腫的老高，幾乎全都掙裂，血凝在指根，顔色淺的還是深紅，顔色深的早已烏黑。

謝無涯感覺不到握着他的這隻手有多細膩，隻是覺得這隻手掌很溫和，他的手貼着他的掌心，有一種奇妙的發自内心的依戀和不舍。他甚至生出一種沒來由的想要握緊他的沖動。

蘭玉看看這隻面目全非的手，稍稍握緊指尖，謝無涯正納悶他打算做什麼，隻覺得指尖忽然湧入一股東西，暖暖的包裹着他的指腹，而後順着他的經脈流淌奔湧，就像河流沖開擁堵的河道。

他眼見一股淡藍色流光在他手腕處彙聚，而後瞬間流瀉出去，順着他手臂上的血脈自下而上，在他的手臂上留下細密的淡藍色紋路。

謝無涯看出他是在用靈力為自己治傷。事實上，這是極耗靈力的法子，也是十分不劃算的舉動。耗損靈力容易，要恢複卻不容易。

但蘭玉卻不斷催動靈力替他修複傷臂。他的靈力純淨強大，就算隻是為他打通血脈，于他而言就已經是極大的助力，但蘭玉依然在往他體内灌輸靈力。

手背上的傷在藍色靈力的滋養下幾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淤紫也一點點消退，而後手臂褪去腫脹，慢慢恢複原樣……

直到他的手指曲直随心，活動自如，蘭玉這才停止。

謝無涯的手恢複了本來的修長勁瘦，隻因骨骼還小，在蘭玉的掌心道顯得有幾分可愛。

謝無涯看着自己的手，難掩詫異：“這就好了？”

他趕忙撈起衣袖，手臂也恢複如常。隻是那隻手環仍舊卡着他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