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直接遞過來:“你也要喝?”
梅雁冰咬牙接過來:“那……那我陪你喝點……”
他在謝無涯對面坐下,旁邊的老鼠蟑螂牽線似的跑,可謝無涯毫無反應,他也隻好假裝沒看見,然後試探着,壯着膽子喝了一口,登時如喉嚨起火,整張臉騰的通紅,好半天才緩過氣:“這酒……好……好辣。”
謝無涯勉強扯出一絲極難看的笑:“喝那麼急做什麼?”
梅雁冰雙手抱着酒壇望着他,謝無涯喝酒卻喝的十分平順,大口灌進去,連眉頭也不皺一下,如同喝涼水一般。
他摸摸自己的喉嚨,現在還火辣辣的,他覺得這樣喝酒,一定很傷身體。
“師弟,”他試探着問他,“你心情不好可是因為……那位朋友?”
謝無涯沒應。
但他隐隐覺得就是如此。
“不妨跟我說說。”他和聲道。
謝無涯喝了口酒,卻道:“不如你先同我說說你?”
“我?”
“雁北梅家的公子,千裡迢迢來衍天宗吃苦受累,還要将就我這麼個難搞的師弟,難道不覺得委屈?”
梅雁冰笑笑:“委屈從何說起?師尊待我極好,師兄弟間也親和友愛,師弟你也從未與我為難,你隻是心情不好,就算生氣也不是同我生氣,我有什麼好委屈的?”
謝無涯看了他一眼,一條腿曲起來,手抓着酒壇搭在膝蓋上:“雁北梅家培養的煉藥師可比當修士有前途,何況,你這文質彬彬溫文爾雅的性子不是更适合在藥房?”
梅雁冰抱着酒壇,沒應。
謝無涯問:“怎麼?那條路盡頭的風景不好看,路上的風景也不好看?”
梅雁冰笑笑:“我,沒什麼煉藥的天分,而且……我也更喜歡劍道一途。”
謝無涯:“你們家族的煉藥師考核,你不是還拔了頭籌?這也叫沒天分?”
梅雁冰笑的有些局促:“哪裡?都是他們亂傳……我沒參加過考核……”
“為何不參加?”
“反正也不喜歡,沒必要參加。”
謝無涯道:“我看你對劍道也沒多大興趣,否則,還有功夫在這跟我浪費時間?”
“這怎麼叫浪費時間?何況也是師尊吩咐我……”
謝無涯看着他,略帶醉意的眼睛深邃的像一潭水,仿佛直勾勾看進他的心裡,将他每句謊言都看的一清二楚。
“你要不願說便不說,絞盡腦汁編一堆屁話,累不累?”
梅雁冰沉默。
謝無涯在一旁自顧自喝酒。
梅雁冰看看他,心底莫名湧起一股沖動,他抱起酒壇又喝了一口,大有孤注一擲的氣勢:“是不是我說出來,你也肯說出來?”
謝無涯滿不在乎:“看心情。”
梅雁冰又喝了幾口酒,整個人怔愣的像是靜止了一般,臉紅的徹底,連脖子都紅了大半截,一雙眼睛更是醉的快滴出水來。
好半天,他才稍微有點動靜,隻是不像尋日那般溫煦親和,反道莫名沉郁起來。
“其實,嚴格來說,”他低頭盯着手中的酒壇,緩緩道,“我不算梅家的人……”
謝無涯并不在意他說什麼,事實上,他也是真的不在意。
“我娘是梅家幺女,上面還有兩個哥哥,當年她不顧家裡反對嫁給我爹,還生了我。後來我爹去世,祖父不忍我們孤兒寡母流落在外,不計前嫌将我們母子接回梅家……後來我娘也去世了,我便一直在祖父跟前長大,還改了梅姓……”
他盯着手中的酒壇歎了口氣:“人人都說我是雁北梅家的少當家,其實,隻有我自己清楚,我在梅家隻是一個外人……”
謝無涯看看他,他倒是完全沒想到還有這層隐情。
“我說完了,該你了。”梅雁冰擡起頭看着他,眼底一掃方才的陰霾,再次溫和起來。
“……”謝無涯卻并不開口。
梅雁冰盯着他:“師弟,你不會是要反悔吧?我可把我最大的秘密都告訴你了。”
謝無涯道:“我可沒答應。”
梅雁冰也沒勉強,隻是笑笑:“很多事情,其實說出來就好了,真的。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我并不十分在意這件事,如果師弟心中尤為在意,不願說出來,我也能理解……”
人說着說着突然就垂下腦袋沒了聲音,謝無涯叫了他兩聲仍舊沒反應,看樣子醉的不輕。
不知坐了多久,他才将人弄到自己亂糟糟的床上躺下,扯過被子囫囵着一蓋,提着酒壇就出去了。
人人心中都有不為人知的隐秘,他從來不覺得這很稀奇,也無心去探究。
他的心很小很小,小的隻能裝下一個人,其他人、其他事不過如風過耳,轉瞬即散。
從屋裡出來,已是傍晚時分,落日餘晖即将隐入青山之間。
樹下不知何時立着一個人影。
白色袍服在餘晖映襯下格外耀眼,風輕輕吹動他的雪色衣擺,仿若一朵綻放的水蓮。
謝無涯就這樣立在原地看着,記憶當中,他曾無數次看到過這樣的畫面。那時候,他覺得世間美好都抵不過這一瞥。
人似乎察覺身後的動靜,轉身走過來,對他此刻的形容未做任何評判,隻是将一卷畫遞給他:“畫好了……”
“這是……”謝無涯沒有伸手去接。
“餘岚霄?他是喚做這個名字吧。”
謝無涯微驚,顫抖着伸手接住那卷畫。
蕭蓮舟卻沒松手:“我問過鎮上很多人,但他們的形容偏差很大,我挑了其中幾幅,你看看有沒有覺得像的?”
謝無涯愕然,接過畫迫不及待打開,這厚厚一卷足有十幾幅,每一幅畫上的人都面容迥異,沒有一幅相似的,謝無涯越看越惱:“為什麼會這樣?”
蕭蓮舟道:“隻有一個理由能解釋。”
“什麼?”
“他從未在人前露出過真容。”
謝無涯怔住。
“當日,我們不是去餘家村問過?村裡從來就沒有一個叫餘岚霄的人,還有那個藥廬,也是他用化名臨時盤下來的。他的屍首也不翼而飛了……也許,他沒死,隻是離開了。”
謝無涯怔怔然不知所措:“離開了……為什麼要離開?”
蕭蓮舟搖頭:“或許,他有苦衷吧。”
謝無涯難以置信:“苦衷?”
“他雖然隐去姓名身份,但他還是救了你,并且照料你這麼長時間,我相信他并無惡意。他選擇離開,一定有他的理由。”
謝無涯努力回想他們之間的點點滴滴,企圖找出蛛絲馬迹來發現他離開的理由,可他找不到一丁點迹象。
他們一直都很好,感情很好,各方面都很好,甚至連一點點分歧、一次争吵都沒有過。
分歧?
他忽然想起,他們之間唯一一次分歧便是他問他讨要“名分”的事情。
是因為這個嗎?他懷疑,他難以置信,可他想不到其他理由。
是因為他給他壓力了?他明明說過不在意的。
還是因為他的話讓他突然意識到,他二人之間這種不光彩的事情會成為埋在他前進道路上的一顆雷,所以,他迅速做出了取舍。
謝無涯思緒紛亂,整顆心亂成一團。他不想多想,可事情讓他不能不多想。
他們在烏栖鎮上待了半年多,竟然沒有一個人見過他。
他的來曆、姓名全都是假的,甚至最後,連他的屍首也不見了,就像他這個人從來沒出現過一樣。
整件事就像一個天大的烏龍,而偏偏還有人一直緊緊抓着不放,不願相信自己又一次被耍了!
他曾經以為,在經過上一世刻骨銘心的痛之後,他再也不會輕易被蒙蔽雙眼,可現實抽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他不僅再次受到蒙蔽,還心甘情願沉浸在這個謊言裡,自以為是的覺得找到了共度餘生之人,殊不知,人家壓根沒這麼想,也許他時時刻刻都在因為他謝無涯這愚不可及的深情而感到壓力重重,隻想盡快擺脫他。
‘無涯……’看他失神若癡,蕭蓮舟輕聲安慰道,“我知你在意這個朋友,但他既然離開,想必一定是做了周全思慮。何況,他既非鎮上的人,離開也是遲早之事。”
謝無涯突然恍然大悟,是啊,他用化名、用編造的身份,是因為他從來就沒打算停留過……也許他隻是途徑此地,随便玩玩兒罷了……
謝無涯捏着手中那一疊畫像,畫中人都是極朗極俊,可他們的眉眼似乎此刻都在嘲笑他。
蕭蓮舟剛要說什麼,謝無涯一揚手,十幾張畫像紛紛揚揚散了一地。他無力的在門前的台階上坐下,埋着頭,兩隻手搭在膝蓋上。
見他如此,蕭蓮舟道:“你若想找他,也不必如此氣餒,總會有法子。”
“罷了……”謝無涯盯着地面,出奇的平靜,“他若願意讓我找他,也不必化名了,我又何必自讨沒趣?”
“無涯……”
“自讨沒趣更是惹人生厭……”
“……”
“……這些畫像,你費了不少功夫吧?”
蕭蓮舟道:“有些是在鎮上那段時間畫的,你昏迷時,同我說想見見他……”
“……多謝。”
“還有……”蕭蓮舟邊說邊取出另外存放的兩張畫像遞過去:“春莺和小武……”
謝無涯擡頭,伸手接過來。
畫像上一男一女,男孩子不過十三四歲,眉眼飛揚,眼裡帶着幾分痞笑,尤其頭發像他性子一樣不服帖,罵罵咧咧的蓬着。
女孩子不過二十出頭,包着一方頭巾,胸前垂着一根粗長辮子,眼角含情,溫婉俏麗。
謝無涯捏着這兩張畫像,唇角顫抖,久久沒有言語。
蕭蓮舟緩聲道:“……畫好之後,我拿給藥廬周圍的鄰居們看過,都說有八九分像。我想,春莺和小武……該就是這個模樣……”
風吹得很輕很輕,連周圍的樹都沒有響動。
一滴淚突然落在紙上,迅速暈開一大片。
蕭蓮舟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你若想哭,便哭出來,沒有人會笑話你。”
“你為何會來烏栖鎮找我?”謝無涯低着頭問他。
蕭蓮舟道:“巧合吧。你失蹤之後,我一直到處找你,當時烏栖河一帶大水,船正好靠在附近,我便抱着試一試的想法去鎮上看看,正好聽到有人議論你……”
“這麼巧?”
“是啊,就是這麼巧。若我沒有下船,怕也是錯過了……”
謝無涯問他:“你信命嗎?”
“我不信,修行之人本就是在與天命相争。你信嗎?”
“我原來不信……”
蕭蓮舟不解:“那現在呢?”
“我信了……”
“無涯……”
謝無涯擡頭望着他,漆黑的眼睛裡深沉的沒有一絲光亮:“我早該明白,從止漓山開始,一切就注定了。”
“……”
“周周轉轉,我不過是再次驗證了一件不證自明的事情。”
“……”
“我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