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大雪,像是将衍天宗覆在一層雪衣之下。
照花堂内燃着融融火爐,謝無涯将人撈在懷裡,下巴抵在他肩頸處,看他處理面前那些公文。
蕭蓮舟坐在他懷裡,遇到難處理的,偶爾也會同他抱怨。謝無涯便道:“讓我瞧瞧,是誰又氣到我們舟舟了?”
他隻需看上一眼,略一思索,便握着他捏朱筆的手,寫下處理意見,竟是最合适不過。
蕭蓮舟看向他的手,視線自然而然被他手上所縛的鐵鍊吸引過去:“這東西,還是拆不掉麼?”
謝無涯不以為然:“早習慣了。”
蕭蓮舟撈起他的衣袖,鐵鍊首部圓環扣在他腕上,内側的鋸齒深深嵌在血肉裡,周遭的傷口早已愈合,就像長在他體内一般。
而尾部分開的其他幾根鐵鍊則被他纏繞在手臂上,蕭蓮舟記得從前這東西在他臂上格外突兀,如今卻很是貼合。
“你有沒有覺得它好像跟之前不太一樣?”
謝無涯道:“什麼不一樣?”
蕭蓮舟說不上來,隻是直覺。
謝無涯寬慰道:“它其實不礙着我做事,我也沒覺得不方便。”
“你救了他,他卻沒幫你将這東西取下來麼?”
“許是忘了吧。哪裡事事都能那麼周到?”
蕭蓮舟轉頭看着他,眼神莫名。謝無涯沖他笑:“不生氣了?”
“你這樣都不生氣,我這更是毫無道理。”
謝無涯道:“我這是氣過了。之前也氣,想着那小子要是冒頭,一定打的他滿地找牙。”
蕭蓮舟忍俊不禁,視線從他眉眼間描過,忽然,心下一動,拿起手中的筆在他額間輕點了一下:“别動。”
點好之後,似乎很是滿意,眼底泛起一種别樣的……悅然。
“這是做什麼?”
“适合你。”
謝無涯就要伸手抹去,被蕭蓮舟按住:“我喜歡。”
謝無涯疑惑:“你喜歡?”
蕭蓮舟伸手摸了摸他的面頰,繼而伸手遮住他眉眼以下,似是端詳自己的“傑作”:“這紅痣我點的不好……”
“哪裡不好?”謝無涯不解。
“神似而已……”
謝無涯笑他:“一枚痣能畫出神似,你也實在厲害。”
蕭蓮舟眼底微動:“笑起來更像……”
謝無涯按下他的手:“跟一枚朱砂較什麼勁?”
蕭蓮舟默然,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接着往他懷裡一靠,将桌面上的公文都推給他:“幫我都處理了吧。”
“又偷懶……”謝無涯在他腰上捏了一把。
蕭蓮舟撥着他的指頭,碎碎念道:“香雪堂的紅梅這時候開的正好,若是錯過,豈不太可惜了?前方戰事緊張,還不知你什麼時候又要走,說不定再回來,紅梅都開過了……”
“好,幫你看……”謝無涯寵溺道,伸手拿過面前的公文:“千秋門說最近與昊天宗又交戰了幾回,需要補給。千秋門一貫喜歡虛報,作戰也怠惰,便稱補給緊張,予他們所求半數即可。”
邊說邊遞給他,蕭蓮舟按他所說落下批示。
“魏平瀾稱千秋門弟子消極應戰,延誤戰機。各宗互不隸屬,幫是情分,不幫是本分,與其向外求助,魏宗主何不将眼光放在自家?需知求人不如求己。就批:予觀大公子長華沉着穩重,進退有度,可堪大用。”
蕭蓮舟問他:“可堪大用?魏大公子竟得你如此高的評價?”
謝無涯道:“打過幾次交道,雖然修為一般,但勝在有遠見、顧大局,将來玉華宗還要倚仗此人。”
見蕭蓮舟遲遲不批,謝無涯收攏環在他腰上的手,咬耳道:“蓮舟自是比他好上百倍。他不過有打理一宗之才,我們蓮舟有坐鎮天下之姿。”
蕭蓮舟被逗笑:“坐鎮天下?天下在何處,你懷裡嗎?”
謝無涯笑:“如何不是呢?”
蕭蓮舟又塞給他一本公文:“别貧,繼續。”
謝無涯趴在他肩頭慢悠悠的翻開:“盛宗主說希望衍天宗和清風門各抽調十數名弟子合并一處,由……我來統管。”
蕭蓮舟道:“盛宗主這是何意?”
“他曾跟我說過,想奇襲昊天宗,抽調弟子估計就是做準備吧。”
蕭蓮舟問:“你是何意見?”
謝無涯道:“想法很好,但執行起來很難。昊天宗的結界可不是說闖就能闖進去,就算抽調兩宗精銳,也不一定能突破。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想辦法突破結界,或者将人引出來。這事急不得,慢慢來吧。先同意抽調弟子,統管的事情交給聞越。”
蕭蓮舟邊落筆邊問他:“盛宗主不是讓你統管?”
謝無涯攏了攏環在他腰上的手:“要是應了這事,過兩天我就得離開。”
蕭蓮舟眼角含笑:“男兒志在四方,你整日窩在這裡,豈不委屈?”
謝無涯戳了戳他的腰窩:“看了這麼久公文,要不我陪你去四方上躺一會兒?”
蕭蓮舟拿公文轉身蓋住他的臉:“謝無涯,你才起來多久?”
骨節分明的手扶住臉上的公文,底下嘴角勾的老高:“我醒的早,是某人喊累起不來。有那麼累嗎?”
蕭蓮舟臉紅了一下,小聲道:“你是鐵打的,我可不是。”
謝無涯湊到他耳邊道:“那今晚讓你休息。”
蕭蓮舟擠出一個頗為不情願的鼻音:“嗯。”
“明晚也休息。”
“嗯……”
“我看還是連休三日吧。”
蕭蓮舟轉身要同他理論,謝無涯順勢抱住他躺倒在身後可盈半尺的雪氈上。
蕭蓮舟剛要坐起來,謝無涯按住他的脊背:“陪我躺一會兒。”
他将手覆在他背上,蕭蓮舟枕在他胸前,在一片甯靜中慢慢松弛下來。
外面的雪下的猶密,撲簌簌的落在瓦頂。耳畔的火炭燃的正旺,時不時發出噼啪聲。窗戶縫隙漏進來的風微微吹卷起書頁一角,地上雪袍交疊,微微拂動……
蕭蓮舟不知想到什麼,望着炭盆裡的灼灼火炭,緩緩開口:“幼時,老宗主也曾這樣抱過我……”
他口中的老宗主,是他的父親蕭既明。隻是他從來不喚他父親亦或爹爹。
“隻可惜,當年我沒能見到他最後一面。”
蕭既明死時,他還是稚童。那時的昊天宗是大後方,所以參戰宗門的家眷也都在昊天宗。
謝無涯輕輕拍了拍他的背,蕭蓮舟問他:“你呢?”
“我?”謝無涯想了想道,“我是孤兒,沒見過爹娘。”
“你會怨他們嗎?”
謝無涯淡然:“沒什麼好怨的。我對他們沒有任何記憶,于我來說,不過是陌生人罷了。”
蕭蓮舟道:“那若是你還有機會見到他們……”
謝無涯道:“互不打擾吧。于我來說,他們是陌生人;于他們來說,我又何嘗不是陌生人?”
蕭蓮舟擡頭望着他:“果真能如此釋然嗎?”
謝無涯一語道破:“不在乎罷了。”
蕭蓮舟若有所思。
午後,雪終于停了,公文也都全部處理完畢,兩人便來了香雪堂。
香雪堂乃已故宗主蕭既明夫婦從前居處,他二人故去後,院子便封存起來,除了定時灑掃之外,隻蕭蓮舟偶爾會過來。
院中有一片梅圃,從來就開的極好。
白雪紅梅,由來便是勝景,還未進院子,便先聞梅香。
蕭蓮舟擇了院中盛開的紅梅,謝無涯幫他插到靈位跟前的白瓷花瓶中。他燃了一柱清香敬上,轉頭對謝無涯道:“無涯,你也上柱香吧。”
“?”
謝無涯有些驚詫,準确來說是受寵若驚。本來他帶他來此處,他就很是意外,不曾想,還許他敬香。
“今日是我母親生辰,每年我都會過來。”蕭蓮舟替他燃好一柱清香,遞給他,“以後每年今日,你可願陪我一道來?”
謝無涯毫不猶豫伸手接過,敬在香案上。
蕭蓮舟看看他:“無涯,我想一個人在這待會。”
“那我在外面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