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處,有人将一切盡收眼底,轉而直奔水雲堂。
殿中冷香袅袅,兩人席地對坐,面前棋盤上黑白交錯,相殺正酣。
來人将剛剛探聽的消息耳語給單雲閣,他不慌不忙落下白子,頗有些成竹在胸。對面那人執黑子,戴着半塊皮面,看不清具體模樣來。
單雲閣道:“如你所料,取劍之人果然去了芷汀堂。這人的身份,想來也呼之欲出了。”
對面那人道:“這麼多年,能拔出斬鋒,除了他還有誰?”
單雲閣:“想不到他果然還活着。道是省了咱們不少事。當初要是沒有他,你私放兇獸那件事指不定要鬧多大。”
“這麼說,我該謝他?”
“是該好生謝謝他,若不是他以元神封印金猊獸,此事隻恐早就鬧到父君面前,那時候,當着衆仙的面,就算不将你這戰神貶下天界,也定要将你趕去偏遠苦寒之地受罰。”
“多虧殿下未雨綢缪,掌了這神劍閣,我該謝的,是殿下。”
單雲閣道:“你這法子雖然冒險,但不失為一個好主意。若是沒有兇獸威脅,下界那些賤民如何舍得獻出氣運?隻可惜,離昊跟稷辛雖為妖魔兩界之主,卻對九霄極天殿那位恭順到骨子裡,神界殒了那麼多年,他們竟還守着當年絕不侵擾下界的規矩。那離城王和慶陽君也是扶不上牆的爛泥,本來指望他們打破規矩,卻隻曉得天天跟我天界作對,到頭來,還得動鎖妖塔跟封魔陣逼那些賤民獻祭氣運……”
“殿下安心,如今一切指日可待。”
單雲閣道:“如今你氣運已足,晉神不過是早遲之事。你若晉神成功,便是這世間唯一的真神。”
“多謝殿下栽培,玄機定不負殿下苦心。他日,玄機定助殿下拿下這天界之主。”
單雲閣放下一枚棋子:“父君向來看重二弟,我又何必與他争搶?”
“話不能這麼說,在玄機眼中,隻有大殿下有資格成為天界之主。”
單雲閣淺笑:“我對天界之主沒有任何興趣,隻是聽聞離昊和稷辛都是半神之軀,想來他日,上仙對付他二人應該不在話下。”
玄機道:“玄機願受殿下驅馳。”
單雲閣笑而不語,繼而又問:“雲川如今在忙什麼?”
玄機道:“二殿下最喜雲遊四海,那殿中留的必定隻是一副軀殼,誰知道他如今在何處忙些什麼呢?”
單雲閣道:“我這二弟看着無所事事,底下人卻駕馭的好,連本殿想探聽他的消息都難,你晉神之事,他可出了大力氣,我還以為你會知道他的動向。”
玄機道:“玄機無能,隻知道二殿下向來跟羽族親近,尤其與那隻青鸾走的近。另外,妖界跟魔界最近常在邊境騷亂,天君對此事也極為關注。”
單雲閣道:“仗着羽沉河和盤龍門,這兩界何時将我天界放在眼裡?”
“殿下若是能将斬鋒帶回天界,必定讓天君另眼相待。”
單雲閣道:“既是神兵,哪有那麼容易收服?如今它又落在一個油鹽不進的家夥手中……”
玄機道:“殿下,想要收服這種人其實也容易。”
“哦?”
“既然不為理和利所動,也不必要求他心悅誠服,隻要能替殿下做事、受殿下驅馳即可。”
“願聞其詳。”
“隻要是人,就必定會有軟肋。”
單雲閣道:“有些人的心腸夠硬,不一定有軟肋。”
玄機不緊不慢道:“我們在戰場上抓到妖魔兩界的戰士,若要從他們嘴裡挖東西,就決不能用酷刑。因為你越是用酷刑,他們就越是同仇敵忾,視死如歸,反抗也就越激烈。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們自己人對付自己人,因為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他們真正的弱點和軟肋在什麼地方。”
單雲閣心領神會,笑道:“上仙果然厲害。”
玄機道:“一點小把戲,讓殿下見笑了。”
一大早,梅雁冰就過來告訴謝無涯,說是盜劍之人在芷汀堂被抓,現下已經投入地牢。仙音宗掌座孟馥雅似乎對此事頗為不滿,正與容阜交涉。
“師弟,找到這盜劍之人,想來咱們很快就能離開了。師弟?師弟,你去哪?”
“……”
地牢。
陰暗潮濕,一絲光也照不進來。隻有兩個燭台上的火苗騰的老高,火光映在牆壁上透着一種陰森的詭異。
蕭珏被用鐵鍊鎖着,似乎是為了防止他耍什麼花樣,手腳上的鐵鍊比他的手腕腳腕還粗。四根鐵鍊釘在牆壁四角,長度适宜,隻能站着。
他沒什麼表情,對于自己被抓被囚這件事,他好像并不十分在意。
外面的鐵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極輕的腳步聲慢慢靠近。直到面前這一扇鐵門打開,那隻腳穩穩落進來,他都沒什麼反應。
進來的不是旁人,正是容阜。
随行弟子全都留在外面,隻有他一個人帶着滿眼的難以置信來到他面前。
端詳良久,他似乎才真真正正确定他的身份:“當真是你?”
蕭珏擡了下眼睛,又放下來,眼中既無重逢之喜,也沒有久蓄之怨,隻有一種萬物于他不涉的淡然。
容阜立在他三步開外的地方,眼底翻湧:“馥雅同我說是你,我原還不信,我以為,你早就……”
蕭珏一語不發,恍若未聞。
容阜走近了兩步,想伸手碰他:“庭樾……”
蕭珏淡漠的視線突然落在他臉上,那隻手也就自然而然僵在他臉側。
四目相對,良久之後,容阜收回那隻手,隻是看着他:“庭樾,這麼多年,你既然還活着,為何不回來?為師……”
蕭珏道:“長老,我沒失憶……”
容阜一怔。
“不是我跟幾位師兄不想回來,是長老恐天火蔓延,下令封了下修界。長老忘了嗎?”
容阜看着他,企圖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麼,他也不知道想看出些什麼,可他什麼也沒看出來。
“庭樾,為師當年有不得已的苦衷……當時情況危急,我若不做那樣一個決定,也許整個下界都會慘遭罹難,我……我沒得選。”
蕭珏異常平靜:“我明白。”
“你其他幾位師兄……可也還活着?”
“當年他們被天火燒傷,沒多久就死了,臨死之前還盼望長老出現。但他們不知道,長老永遠不會出現。我還活着,讓你失望了。”
容阜隻是看着他:“是啊,他們都死了,可你卻還活着。你是怎麼做到的?”
蕭珏道:“記不清了。或許是天公見憐。”
容阜臉上慢慢漫開笑容:“那你這次回來,想做什麼?是想替他們鳴冤?”
蕭珏搖頭:“我知道這樣的大事定非長老一人能做主,舍棄他們的哪裡隻有長老?與其再增殺戮,倒不如安安穩穩活着。”
容阜道:“你能這麼想,為師很欣慰。庭樾,為師跟前正好缺一個随侍弟子,如今你回來了,不如以後就跟在為師身側,就如從前一般?”
蕭珏面無表情。
容阜繼續道:“庭樾從前可是巴不得十二個時辰都黏在為師跟前,為師記得,你為了讨為師歡心,學了一手好廚藝……”
蕭珏道:“年少無知,目不識人,讓長老見笑了。”
容阜臉色變了變:“口齒越發淩厲了。誰能想到我們庭樾幼時語遲,十歲還不能開口說話?為師當年一字一句教了半年有餘,開口卻是個小結巴。可是為師沒有放棄,花了整整六年才将你的口吃糾正過來。庭樾,這些你都忘了嗎?”
蕭珏道:“長老,那個自幼受你教養長大的元庭樾已經死在下修界,長老若是懷念,備些香燭冥錢燒給他吧。”
容阜嘴角上揚:“不愧是為師看重之人,你還真是深得為師真傳。”
“長老言傳身教,豈能辜負?”
容阜笑道:“多年不見,庭樾口齒伶俐的程度道要叫為師驚歎了。想來這些年沒少跟這口齒伶俐之人打交道。”
蕭珏道:“那長老這些年當沒少跟僞善之人打交道。”
容阜臉色沉了沉:“為師還是喜歡你沉默寡言些。”
蕭珏道:“那要叫長老失望了。”
“庭樾,到如今你還不明白嗎?隻有我能救你。隻要你如從前那般,這神劍閣的下一任執劍人,仍舊是你。”
蕭珏阖上眼睛,不願再說。
“難道你就不在乎衍天宗?不在乎那位蕭宗主?”
仍舊默不作聲。
“你這個脾氣,也許該給你吃點苦頭。”容阜輕聲道:“送去水牢吧。”
……
芷汀堂。
謝無涯一路闖進來,仙音宗弟子攔也攔不住。
孟馥雅知道他的來意,随即屏退左右。
“孟掌座,此事……”
孟馥雅接過話道:“此事我已經同容阜長老商議過,他會竭力保他周全。”
謝無涯道:“孟掌座的意思是,這事之後就與你無關了?”
孟馥雅道:“他盜走斬鋒,理當受罰,交由容阜長老處置理所應當,我身為仙音宗掌座,如何能幹涉神劍閣内務?”
謝無涯道:“人我剛送過來就被抓了,孟掌座難道不應該給我一個解釋?”
孟馥雅道:“你在指責本座?誰知道是不是你護送途中打草驚蛇,才将神劍閣弟子引過來?”
謝無涯道:“孟掌座道是推的一幹二淨。這人從你居處搜出來,孟掌座難不成還引以為傲?”
“你!放肆!”
冷靜過後,孟馥雅又道:“就算他的确盜走斬鋒,但容阜長老是他師傅,從前又最是看重他,隻要将事情說清楚,我相信容阜長老定然不會過多為難。”
謝無涯覺得這件事處處透着蹊跷,他已經無法再信任孟馥雅說的話。他要自己去查。
半夜,他避開巡邏弟子,打算悄悄潛進地牢。誰知半路卻被沈懷亭拉住:“你不要命了?”
“你怎麼在這?”謝無涯覺得奇怪。
沈懷亭道:“我本來打算溜下山,沒想到遇見你。你要幹什麼?這可是去地牢的方向。”
“我就是打算去一趟。”
“瘋了吧。”兩人蹲在草叢裡,沈懷亭摁着他,不讓他行動,“你知道神劍閣的地牢是什麼地方?那地方就是大羅神仙進去也難出來。”
謝無涯道:“那我更得去一趟。”
“不是,為啥啊?”沈懷亭道,“我聽說那個盜劍的小賊抓住了,就關在地牢裡,你不會跟那個小賊有什麼關系吧?”
“你少管。”
“那個賊我才懶得管。你不能去,太危險了。”
謝無涯撂開他:“你最好别礙事,否則我就打暈你。”
沈懷亭委屈巴巴抱着腦袋。
謝無涯就要起身離開,沈懷亭再次抱住他的胳膊:“我跟你一起去。”
謝無涯動氣:“有完沒完?你信不信……”
“我跟你一起去,如果被發現了,我就說是我拉着你閑逛走錯了,再說,我這麼菜,你要是劫人肯定不會帶我,他們不會懷疑的。”
謝無涯想了想,有些猶豫。
“别想了,走吧。”
兩人一路摸到地牢跟前,光是門口的守衛就有四五個,還不包括周圍的明哨暗哨。
謝無涯想了一下,對沈懷亭道:“你留在這,我先去把暗哨摸掉。”
“小心啊。”
沈懷亭蹲在草叢裡,焦灼的等待着。不知過了多久,人終于回來了。
“謝大哥……”
謝無涯順手捂住他的口鼻:“噓,别出聲。”
不多時,隻見門口的守衛橫七豎八倒了一地。
“他們怎麼……”
“我往旁邊火盆裡加了點東西。”
沈懷亭沖他眨了眨眼睛:“謝大哥,高明啊。”
“好了,快進去吧。”
兩人直奔地牢。這地牢裡面甬道曲折,路線複雜。剛進來沒多久,兩人就暈頭轉向。
一堵牆赫然橫亘在前面。
“謝大哥,沒路了。”
“往回走。”
剛轉出來,兩人就被持着明晃晃利刃,蒙着黑巾的修士團團圍住。
沈懷亭吞了口口水:“謝大哥,我聽我兄長說過,看守地牢的修士都是死士。放走一人,他們全都得死。”
謝無涯道:“怕了?”
沈懷亭:“不……不怕。”
謝無涯邊拔劍邊道:“讓你别跟來偏不聽,這回長記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