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怎麼說,夢裡的事情不可當真,而蕭珏的話,也不必太當真。
戚成芳一事基本落定,趙琛的病也慢慢好轉,玄都都等着趙長意回去料理政事。盡管他稱自己擠不出一星半點的時間,但謝無涯還是放下臉面,軟磨硬泡、死皮賴臉外加趕鴨子上架,趙長意雖然千般不願萬般推脫,對他的行為嗤之以鼻,但到底還是答應了阜甯之約。
謝無涯邀請他去茶樓聽人說書,身邊帶着重傷未愈的阿苑。趙長意一見便不樂意,因為趙琛的緣故,他對阿苑的敵意不可謂不明顯。
阿苑病怏怏的窩在謝無涯懷裡,對于對面這個人是冷臉還是黑臉,壓根不在意。
說書人講的是個借屍還魂的故事,對于修士來說,這種志怪故事最是無趣。
趙長意聽了不到一半就想離開,謝無涯按下他:“說好今天陪我,這麼快就要走?”
趙長意又坐下來:“你邀我的時候,可沒說要帶這個拖油瓶。”
謝無涯看看他,笑笑:“他不是拖油瓶,你都不知道,阿苑有多乖多懂事。”
趙長意毫不客氣道:“我不想知道。”
謝無涯給他倒茶:“這麼多年沒見,你的脾氣還是沒變。”
趙長意道:“你倒是變化大。”
謝無涯苦澀一笑:“當年一别,如今你也為人君為人夫為人父。恭喜。”
趙長意問他:“那你呢?聽說你收養了兩個魅靈,如今,又養着這個穢魔,你是打算養一群亂七八糟的邪魔?”
謝無涯臉色黯了黯:“你聽誰說的?”
趙長意道:“你看看你自己,你自己的事情傳的沸沸揚揚,你竟然都不知道。那你可知,宗内長老正在商量将你逐出衍天宗?”
看他一臉茫然,趙長意冷哼:“果然不知道。長老們那裡的消息沒人告訴你,弟子們傳你的閑話也傳不到你耳朵裡,謝無涯,你在衍天宗怎麼落到這個地步?”
謝無涯沉默。
“你不是聰慧過人,智計無雙?你的計謀呢?你的聰慧呢?你的本事呢?連外門弟子都敢随意議論你,他們也配!”
謝無涯扯了扯嘴角,滿眼惆怅的看着他:“那你說,我該怎麼辦?”
趙長意道:“先把你身邊這些拖油瓶全部清理幹淨,回宗跟在師尊跟前辦幾件漂漂亮亮的大事。自然沒人敢輕視你。”
謝無涯笑:“那你能不能幫我養阿苑?”
阿苑擡眼看他。
趙長意道:“我憑什麼幫你養?”
謝無涯眼底苦澀:“這世上如果連你都不願意養他,我便找不到旁人。”
趙長意道:“那你就應該反思,為什麼要招惹這些拖油瓶?”
謝無涯笑:“反思?我嗎?”
“你是修士,你為什麼要收養魅靈?現在還養一隻随時都會發狂吃人的穢魔?你就從來沒考慮過會給你帶來什麼後果?”
謝無涯垂眸:“沒考慮過……”
“這就是你做事從來不考慮後果的下場。”
謝無涯看着他,輕輕喚了一聲::“長意……”
這一聲把趙長意的心都喚軟了。
其實他跟謝無涯并沒有深仇大怨,他隻是無法接受,當初那個天之驕子,人中龍鳳,變成如今面前這個殘缺之人。
他心痛啊!
他更後悔!
後悔當年沒有把他強留在濉安,後悔當年輕易的放他離開,後悔當年那頓闆子沒有打得更重些,或許留下他,就不會是現在這副場景。
“有些事情,考慮與不考慮,沒有區别。”
趙長意心中郁悶:“怎會沒有區别?”
“那是必須要去做的事情。”
趙長意騰的站起來,指着阿苑問他:“難道養這堆妖魔鬼怪是你必須要做的事情?”
謝無涯望着他:“你在形容阿苑之前,能不能想想這句話是否适合形容你的阿琛?”
“它如何跟阿琛比?”
謝無涯看着他:“它也是我的阿琛啊。”
趙長意癱坐在椅子上,搖頭道:“你……你沒救了,你遲早被他們拖垮,你的心思全不在修行一途上,你已經完了,你完了,謝無涯……”
謝無涯幾不可聞的歎了口氣:“凡事有舍才有得。這個道理你比我明白。”
“你在自欺欺人。當年那個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謝無涯,運籌帷幄、料事如神的謝無涯,不畏生死、戰無不勝的謝無涯已經徹底消失了……”
謝無涯隻笑:“焉知那便一定是真正的我?或許真正的我就是現在這樣。”
趙長意連連道:“你失了聰慧,失了敏銳,甚至連危機感都失去了。你以為隻要躲在衍天宗,借着這個殼子就能擋住一切風雪刀劍。你卻根本沒意識到,也許有一天你會被舍棄,完全暴露在荒野當中。”
謝無涯沒應。
“你現在養着這些妖魔鬼怪,宗内已經議論紛紛。外人雖還沒說什麼,但定然早有傳揚。一旦有人跳出來指摘此事,你覺得是安撫衆怒容易,還是将你逐出去更省事?”趙長意苦口婆心道:“師尊隻是師尊,他的任務不過是傳道授業解惑而已,他沒有義務護着你。”
謝無涯再度沉默。
看他沉默,趙長意又稍微平複了一下情緒:“你的事情我都聽說了。難道你沒有意識到,你早已經不适合留在衍天宗?之所以一直隐而不發,大概率是因為你昔日征伐昊天宗之功。但是你别忘了,時移世易,這世上當時功今時過之事,比比皆是,你憑什麼認為你是那個例外?”
謝無涯看着他,欣慰的笑笑:“你真的成長了。”
趙長意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有些事情,越是身在其中,越難看清。”
謝無涯捏着茶杯道:“看的越清,便越是無望。”
“那也總比稀裡糊塗好。”
“清醒與糊塗,其實并沒差别。”謝無涯笑笑:“我也曾試圖想清醒的過這一生,事實證明,我不可能在任何時候都保持清醒。我也曾試圖跳出這既定的命輪,但周周轉轉還是被裹挾至此。到如今,我已經眼見噩夢般的結局在朝我碾來,但我也無能為力。”
趙長意似懂非懂,卻已經下了論斷:“是你不夠堅決,你若當真要走另一條路,沒人能阻擋你。”
謝無涯看看他:“那你告訴我,要多堅決?”
“舍棄你現在的一切。”
謝無涯笑:“你願意舍棄你現在的一切嗎?”
趙長意:“我為何要舍棄?我如今走的正是當初我舍棄别的而選擇的一條路。”
謝無涯一針見血:“你當初之所以果斷舍棄了衍天宗,那是因為你清楚的知道,還有玄都太子殿下的位置等着你。我跟你不同。”
趙長意道:“說到底,你就是膽小。”
謝無涯道:“是啊,我有太多的牽挂和顧忌,到如今已然寸步難行。”
趙長意怒道:“男子漢大丈夫,為何不能灑脫些?”
“我要灑脫何用?”謝無涯反問,“我隻想彌補從前的缺憾。這世上有多少人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他看向趙長意,“我看見你一切都好,我便覺得欣慰。遠比我成為你口中灑脫的人更欣慰。”
趙長意不解其意:“你有沒有想過,你到底想要什麼?”
謝無涯搖頭:“也許是我從來不曾正視過自己的内心,所以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也許是這世間壓根沒有我想要的。”
趙長意道:“為何不正視一次?你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又怎知這世上沒有你想要的?”
謝無涯看着他:“那你想要什麼?”
趙長意也看着他:“我想要的已經得到了。”
謝無涯露出笑容:“終歸,你想要的易得,而我想要的卻可遇不可求。”
趙長意無話可說。
人與人本就不同,各有所求,哪裡是一兩句就能說清的?
沉默良久,他又才另起了一個話題:“那位神劍閣來的單元君,我見過幾次,道是頗為奇怪。”
“何處奇怪?”
“他總與師尊一道,出入宗内也毫無顧忌。”
謝無涯道:“他是貴客,我們自然不能怠慢,出入自然也就随意些。”
趙長意點頭:“隻是這位單元君常來,也沒什麼由頭,似乎神劍閣很是清閑。”
“想來他自有安排,也不必我們替他操心。”
話題終結。趙長意不知道該繼續說什麼,隻好端起茶杯喝茶。
謝無涯又道:“你返程在即,下回回來還不知是幾時,我想同你讨件寶貝。”
“你說。”
“阿苑容易受驚,我想跟你讨枚辟邪珠讓他戴着。”
“這東西衍天宗内不是更多?”
“我想向你讨。”
趙長意不知他何意,但這隻是小事,想了想便應下了:“好,我走之前會拿給你。”
“多謝。還有……”
“還有什麼?”
謝無涯狀似随意的提起:“你瞧瞧阿苑,我總覺得他與你有幾分相似。”
趙長意瞟了一眼,那孩子瘦弱,卻生的靈秀,眉眼間竟與他有五六分像。
但他一點也不驚喜,反道極為不喜:“哪裡像?一點也不像。”
“你跟他說說話……”
“沒什麼好說的。”
謝無涯又道:“……你抱抱阿苑,你從來沒抱過他,他比阿琛小些,一點也不重……”
趙長意蹙眉:“不必了。”
謝無涯心一橫,幹脆直接往自己身上捅刀子:“……我斷了胳膊,這輩子也就是個殘廢,我連抱他都做不到,我隻是希望你能幫我抱抱他……”
趙長意眉頭皺的更緊,卻沒再拒絕:“給我。”
謝無涯低頭對懷裡的阿苑道:“讓長意叔叔抱抱阿苑,好不好?”
阿苑往他懷裡縮了縮,并不情願。
謝無涯哄了半天,阿苑都是一臉不情願。趙長意很快就失了耐心:“不願意算了。我還有事,先走了。”
“長意……”
謝無涯欲起身留他,阿苑抱住他的脖子,突然喚他:“爹爹……”
謝無涯又驚又喜:“你……阿苑,你說話了?太好了,長意,阿苑他……”
謝無涯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趙長意,可一擡頭,他早已不見影子。
他望着空蕩蕩的門口,突然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就連這一點小小的難得的喜悅,竟也無人與他分享。
“爹爹……”阿苑包着一包眼淚望着他,“你是不是不要阿苑了?阿苑聽話,阿苑以後都乖乖的……”
謝無涯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說什麼傻話?爹爹怎麼會不要你?”
阿苑眼淚直滾,語不成調:“你說過會來接我和哥哥回家,是不是阿苑不乖,所以爹爹隻要哥哥,不要我了……”
謝無涯心髒收縮的厲害,像是突然有一塊巨石砸在上面,喘不過氣:“……怎麼會?爹爹……爹爹是太忙了……”
“爹爹,哥哥騙我……”阿苑委屈的直哭,“他說跟阿苑躲貓貓,把阿苑藏在櫃子裡,阿苑睡着了,醒來他就不見了……你罵他,罵他好不好……”
“……好……”
阿苑嗚嗚哭着,很快就傷心的睡着了,謝無涯單手抱着他往阜甯小院去。
夕陽西下,路上行人來去匆匆,他在人群中格外紮眼,但誰也不會過多關注,他也像他們當中最平凡的那一個。
有家可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