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無涯道:“在下若有心針對妖君,豈會讓妖君拿住軟肋?”
離昊稍微思忖了一下,見稷辛始終不發一言,又道:“我不信你,我隻信我看見的。你損本君清譽是事實,本君手底下的人沒了也是事實,既然你說跟他沒關系,本君就勉為其難,再給你一次機會。”
謝無涯心有顧忌:“妖君出爾反爾,我又如何信你?”
離昊道:“你有得選嗎?”
謝無涯:“……”
離昊接着道:“你既在這種莺歌燕舞之地得心應手,不妨……”
稷辛陡然擡眸,聲如沉鐘:“你、住、口。”
離昊心頭微詫。他跟稷辛相識數萬年,知道他從無情緒外露之時,可今日竟然親眼看到他發怒,他覺得極不尋常。
鏡心也看出些端倪。
稷辛道:“身為妖界之主,這就是你的氣度?”
離昊不悅:“輪不到你教我做事。”
稷辛道:“把你扣的人交出來。”
離昊道:“說好井水不犯河水,你這是非要把手伸到妖界……”
稷辛道:“我考慮你之前的提議。”
離昊驚訝:“你說什麼?”
稷辛:“别等我後悔。”
謝無涯不知道他們在打什麼啞迷,但顯然稷辛的話讓離昊很是動心。他似乎也很相信這個人說出口的話,相信他承諾過的事情就絕不會反悔,以至于二話沒說就将阿潇他們還了他。
謝無涯一一檢查之後,确定他們當真毫發無傷,懸着的一顆心才慢慢落下來,但很快,這顆心又再次懸着。因為稷辛就在不遠處看着他。
他看不出他的目光裡都含了哪些意味,雖然并不讓他覺得反感和不适,但仍讓他不安。
他安撫好阿潇等人的情緒,這才過來同他道謝:“多謝閣……”
“就為了這幾個孩子?”稷辛的聲音平靜過頭,聽不出半點情緒。
謝無涯不知他何意:“閣下此番援手,在下感激不盡,日後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盡管開口,力所能及的,我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稷辛看着他,謝無涯覺得他仿佛在透過他看另外一個人。
稷辛:“你要報答我?”
“閣下幫了我,還報自是理所當然。”
稷辛問非所答:“你不是妖界中人?”
“……不是。”
“那你就不應該留在此處。”
“……”
*
出了昭南城,一路上,稷辛和鏡心遠遠落在謝無涯幾人身後。
謝無涯雖覺得奇怪,但又想興許是順路,一路道也還算相安無事。
路上途經無魅之林,謝無涯想起小小曾說過,他便是出于此處,便問他:“你不是說與父兄失散,此番途徑此處,可要同人打聽一下,興許你父兄他們也回來找過你?”
小小卻好像對此并沒什麼興緻。
夜裡,謝無涯坐在火堆跟前守着他們三個安睡,林子裡很黑,晝夜溫差也大,加之這地方與别處不同,謝無涯不放心,便一直看護着。
鏡心也生了堆火,隻是離他們離得遠。
“君上,護送的事情交給屬下就行,不必君上親自……”
“像嗎?”
鏡心一頓,終于稷辛還是問了他這個問題,但他仍不敢确信:“君上是說……那個人嗎?”
“嗯。”
鏡心朝謝無涯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君上覺得像?”
“不知道。”
鏡心愕然,他原本以為是因為像,至少有那麼幾分像,才會讓稷辛做出答允離昊提議的決定,可他此刻卻說不知道。
“老實說……屬下覺得不像,這脾氣秉性、言談舉止還有通身氣質……都迥乎不同。君上,這些你肯定比屬下更清楚啊。何況,他身上半分神力也沒有……”
“……”
“君上,依屬下看,這人或許就是個普通修士,君上若不放心,不如探查一下他的前世……”
稷辛閉目養神,顯然心裡已經有了答案。
待他再次睜眼,已是後半夜,遠處的謝無涯仍在不時往火堆裡添柴,幾個孩子挨挨擠擠靠在樹下,蓋着他的外衣睡得正香。
他望着,不知在想什麼,竟至天明。
*
天禺山霁雲宮中。
明信神色倉皇,再一次端着盆血水出來。
他猶豫再三,還是吩咐侍女在門口看顧着,急急忙忙來正殿見單雲閣。
“殿下,蕭宗主吐血不止,痛不堪言,屬下什麼法子都用盡了,還是……”
單雲閣伏案作畫,正在點綴一棵玉蘭。落筆沉穩,勾勒細緻。
“那就給他多喂些麻醉散。”
明信有些懷疑:“殿下,那藥雖能暫時麻痹神經,舒緩痛苦,可治标不治本,而且那藥用下去,會抑制傷口恢複……”
單雲閣将筆尖多餘的雜毛剔除:“到了這個地步,能少受些折磨便少受些,也算是感念他此番同我涉險之舉。”
“殿下,”明信試探着道:“那蕭宗主身上的毒還能解嗎?”
“興許能吧,但我沒聽說過。可惜啊,”收拾好筆尖,他看了半天卻歎了口氣,“本來還算好用,就這麼廢了……”
他伸手另取了一支繼續落筆。
“殿下……”明信聽出話裡的意思,遲疑道,“要不……屬下找人來修修?”
單雲閣道:“一支筆而已,換了便是,何苦費那功夫?”
明信道:“可那是你用慣了的……而且,殿下這畫也還未大成……”
單雲閣道:“這材料稀罕,豈是說修就能修?再說,我若找人來修,豈不是都知道我要作這樣一幅畫?”
明信道:“那殿下的意思是……”
單雲閣道:“送回去吧。衍天宗的大喪,無論如何不能出在此處。”
“……是。”
入夜,明信來回禀,說是一切已經準備就緒,可以随時啟程。
單雲閣随口問起:“他沒多問什麼?”
明信道:“蕭宗主什麼也沒問,隻說想在臨走前再見殿下一面。屬下已同蕭宗主說過,殿下此刻不方便見他,但他還是堅持……”
單雲閣道:“那就見見吧。”
“殿下……”
“以後的事情總還得有人去做,想來,他會安排一位得力之人接掌宗門。”
“……”
單雲閣推門進去,明信一直守在屋外。
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風卻刮的厲害。
明信一直望着院子裡搖晃的玉蘭,直到很久之後身後的房門再度打開。
“殿下……”
單雲閣走出來說道:“明日一早啟程吧。”
明信看看他,似有幾分猶豫:“殿下是否再考慮……”
“他說他想盡快回宗。”單雲閣說這話似有幾分莫名怅然。
明信意外。
“他什麼也沒問,”單雲閣莫名又說了一句,“隻說盡快。”
“殿下……”
“你說他是指望回宗?還是在指望别的?”
明信不知怎麼回答,隻說:“殿下,這霁雲宮有許多宮殿,這麼多年從來沒來過其他人,其實蕭宗主要住一間,也不打緊……屬下以為,夫人……夫人她也樂意見殿下如此……”
“附骨之毒,無藥可解……”單雲閣望向院中玉蘭,淡淡道:“隻怪他命薄……”
明信:“……”
“明早啟程,不必來回禀了。”
“……”
*
破曉時分,謝無涯迷迷糊糊打了個盹,夢見蕭蓮舟一直看着他笑,既不言語也不動作。醒來後,他憂心忡忡,帶着阿潇等人埋頭趕路,一心想早些回宗。
他很少夢到蕭蓮舟,可以說,他幾乎從不入他的夢。
唯一一次入夢,還是上一世蕭蓮舟染上美人疫,命懸一線。當時他在南疆除邪,也是做了這樣一個奇奇怪怪的夢。
他心裡直覺不好,可又想不通會是什麼事。當年修真界美人疫橫行,是因為昊天宗覆滅後,殘部一心複仇,煉制了一種名為屍腐蠱的蠱蟲,此蠱能神不知鬼不覺進入人體内,凡中蠱之人,皆如腐屍腐化,到死一刻血肉不留。因蠱毒初始發作,人體會出現绯色屍斑,令人容顔大好,所以又名“美人疫”。
可這一世的昊天宗并非仙門百家征伐而覆滅,自然也就不存在殘部複仇一事。如今的修真界,能與蕭蓮舟一戰之人屈指可數,他還會遇到什麼危險?
他怎麼也想不明白,給小小打聽父兄的事情也就不得不擱置。從妖界回來,一路都很順利,安置好阿潇幾人,他匆匆趕回雪玉之巅,一回宗,就見長老弟子亂作一團,原本歸家的梅雁冰也回了山,一看見他差點哭出來。
“你去了何處?師弟,你怎麼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