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矅說:“喜怒憂思悲恐驚,人之七情,亦是人之常情。這是你心底最為憂懼之事,幽冥讓你見到的,不過是幻象,不必多思。”
或許是幻象過于真實,姚從元久久不能從中走出來:“可萬一,他日果真如此……”
重矅問他:“就算他日果真如此,你現在會放棄嗎?”
“不!”姚從元堅決搖頭,“我不放棄,憑什麼要我現在放棄?它憑什麼規定我的命運?我是天樞閣最有天分的弟子,如果我都做不到,沒有人能做到!師弟,你說是不是?”
重矅不答。
姚從元迫切又期冀的望着他,仿佛他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面前這個人身上:“師弟,你會相信我的,對不對?我隻是一時做不出來厲害的傀儡,我以後一定可以,我一定能成為像師傅那樣厲害的機關術大宗師,我可以的,師弟,你說話啊,你應應我,你别不相信我,師弟……”
紀惟生看不下去,走過來道:“姚兄,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一定可以。”
姚從元置若罔聞,拽着重矅的衣袖懇求:“師弟,你也放棄我了嗎?師弟,你應應我,你别不信我,我知道我不如你有天賦,我什麼都不如你,我什麼都做不好,一直以來隻有你相信我,要是連你都不相信我,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再堅持下去,師弟,你說話啊……”
紀惟生不忍道:“渝兄,你就說句話吧。”
重矅擡手将人打昏過去,姚從元倒在地上沒了動靜。重矅指尖微擡,洩出流光,如金燈花在姚從元額間綻開,猛然将他體内那一絲幽冥魔氣拉拽出來,連同體内濁氣在眉心彙成一枚混濁的珠子,被重矅收入掌心。
紀惟生詫異:“這是……”
重矅擡眼:“你也想試試幽冥的厲害?”
紀惟生想起方才的情形,腳下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不……”
重矅說:“你的陣法對付低階幽冥已經足夠。”
不知為何,聽他如此說,紀惟生感到隐隐的欣悅,甚至比得到蕭蓮舟的肯定更加悅然。
“但陣法厲害與否,并不是關鍵。”
“那關鍵是什麼?”
“是你的心,能不能抵擋幽冥的蠱惑。”
紀惟生似懂非懂。
重矅說:“每個人心底都住着一隻幽冥,你能戰勝自己,就能戰勝它。不必急着去抓幽冥,先想想你自己心底最深的欲念是什麼。想清楚,再決定要不要去招惹它們。我要提醒你,一旦墜入幽冥的蠱惑,除了你自己,沒有人能解救你。”
紀惟生看看地上的姚從元,心底有些動搖:“我不知道我害怕什麼……”
重矅說:“并不隻有恐懼才會傷人傷己。貪嗔癡、愛惡欲,都是人心底潛藏的幽冥。”
紀惟生說:“渝兄,你好像什麼都知道。”
重矅說:“人心難測,豈會盡知?”
“……”
林長思一事最後究竟如何處置,蕭珏和謝爻從皇宮回來後都閉口不談,但既然他二人放心離開,想必是趙長意給出了一個滿意的結果。
但重矅并不認為趙長意在這件事上會做出多大讓步,他現在早已不是衍天宗的修士,而是大業的君主,他考慮任何事情都必定會從大業安危的角度出發,所以,他讓小蓮暗中跟蹤此事。
也自從那夜之後,蕭珏與重矅之間似乎生了一層無形的隔閡,兩人再未說過一句話。
重矅與謝爻的所謂賭約也無疾而終,但事實上,勝負已見分曉。在結果已定的情況下,謝爻表現出了他寬容大度的一面,他沒有再提賭約之事,似乎這個賭約從來都不存在,隻是他每每看向重矅,眉眼間揚起的笑都在宣告他勝利者的姿态。
這一日,蕭珏突然來見重矅。
他一直懷疑那支射傷謝爻的箭與重矅有關,但這段時間以來,他始終沒有求證。也許是林長思之事迫切,也許是謝爻傷勢未好,他顧不得上心其他事,也許是别的什麼原因。但總歸,他終于來了,要從他口裡讨一個答案。
重矅肯定了他的猜測,卻在他追問緣由的時候閉口不答。
蕭珏怒憤交加,重矅無動于衷。
蕭珏質問他:“你為何要這麼做?”
重矅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書卷上,蕭珏上前按下他手中的書:“渝占亭,你不要裝聾作啞,回答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小花在外間緊緊趴在玉盞邊緣伸長耳朵,但隔着重矅施加的靈力罩,一個字也聽不見。
重矅擡眼,目中無半分情緒:“我殺他,需要什麼理由?”
蕭珏心中一跳,卻又被他毫不在意的漠然态度激怒:“你有什麼權力随意處置别人的性命?更何況,他與你無冤無仇……你借我的手傷他,究竟居心何在?”
重矅說:“這世上,沒有人有資格質問我這個問題。你也沒有。出去。”
蕭珏心口無端一澀:“你傷害一個無辜之人,出手如此之重,竟無半點愧疚之心。你可知,你那一箭差點要了他的命?”
重矅淡然:“他還活着,不是嗎?”
“若非僥幸,那支箭未傷到要害,他已經是一具屍體。”
“既知是僥幸,便好自為之。”
蕭珏難以置信:“你就如此漠視生命?一條人命在你眼裡,隻是可有可無?”
重矅看着他:“你想如何?”
蕭珏對他感到失望,卻又隐隐生出一種不合時宜的期待:“給我一個你殺他的理由。”
重矅說:“沒有理由。”
蕭珏失望至極:“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重矅說:“你有這樣的疑惑,說明你并不了解我。”
蕭珏氣道:“我是不了解你,而且感到越來越陌生。你做的每件事,都讓我覺得……”
蕭珏欲言又止。
“都讓你覺得如何?”重矅看着他,冷淡的眉眼都是拒人之外。
蕭珏一字一頓說道:“難以置信。”
重矅淡然。半晌,蕭珏從懷裡掏出兩隻匣子放到書案上,一大一小,一長一方:“這是你的東西,早就應該還給你,現在物歸原主。”
匣子打開,裡面靜靜躺着一支玉簪和一枚傳音珠。
蕭珏等着他說些什麼,但重矅什麼都沒說,好像這東西還與不還,都無足輕重。
蕭珏問他:“你沒什麼要說的嗎?”
重矅看了一眼,拿起面前的書卷,說:“沒别的事,出去吧。”
蕭珏蹙眉捏了一下手:“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問完,以後我再也不會打擾你。”
“問吧。”
“花隐?渝占亭?到底哪個才是你?又或者,我應該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重矅說:“無關緊要之人。”
蕭珏靜靜看着他:“我總有資格知道你的來曆和姓名。”
重矅說:“他日相忘于江湖,何必徒增煩惱?”
蕭珏定定看着,睫毛微抖,他沒想到,隻是這輕飄飄幾個字,便讓他心如刀割。
重矅正襟端坐,黑發披散在身後,仍舊隻以發帶松松一攬。他看起來随意又慵懶,卻透着一股莫名的淡漠疏離。就好像他近在眼前,卻隔雲端。
蕭珏生出一種預感,他們之間的聯系正在慢慢消退。這支玉簪和這枚傳音珠,也許會是他們之間唯一的羁絆。他不知道他的來曆和姓名,甚至到現在為止,他連他的臉都沒見過,一旦他消失不見,或者他以其他身份出現,這個人,或将永遠消失在他的生命裡。
他以為自己并不在意,可還是感到眼睛刺痛,眼中浮起一層薄霧。
他伸手想要收回玉簪和傳音珠,卻被重矅按住。
蕭珏緊緊抓住,重矅冷冷道:“松手。”
蕭珏心口發澀發堵:“我不還了,這還是我的。”
重矅隻是毫不費力的按着,可蕭珏用力拉拽,都紋絲不動。僵持了半晌,蕭珏突然感到一陣無助。
他清楚,隻要對面這個人不松手,他不可能拿回這兩件東西。可偏偏,從前給的人是他,現在不給的也是他。
他的确因為謝爻的事情對面前這個人生出些意見,可遠還沒到仇深似海,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
但這個人,卻好像早已做好這種準備。
蕭珏看着匣子從他手中抽走,重矅阖上匣子,就像一扇原本朝他敞開的大門在他眼前關上。
他不禁再次伸手,重矅用眼神制止他,蕭珏徹底委屈的怒了:“你還給我,你這個人怎麼這樣?送出去的東西現在又要拿回去?”
重矅當着他的面将匣子放進抽屜:“任何決定,一旦做出,就再沒有回頭的餘地。”
蕭珏突然慌了,竟不顧平素的儀态去扒他的手,重矅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冷冷吐出兩個字:“放、肆。”
蕭珏眼底失神,重矅松開他:“蕭仙君,夜深了,請回。”
蕭珏怔了怔,他不知道自己最後是怎麼走出重矅的房間,隻知道自己回房後,一夜無眠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