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矅擡眼，眼中毫無波瀾：“你是大夫，救死扶傷是本分。”

雲彩看着他，溫柔的口吻說出最冰冷的話：“那柄匕首刺穿了心髒，他能挺到現在，已經是奇迹。生死有命，不可強求，渝公子，你說對嗎？”

重矅沒應，走到床前，剛要伸手，謝爻卻又攔他：“你做什麼？”

重矅說：“檢查傷勢。”

“青賦先生已經檢查過，難道你覺得你比衍天宗的醫修還厲害？”

重矅望着傷口處的匕首，聲音裡沒有一絲起伏：“這就是衍天宗醫修檢查之後的結果？”

青賦說：“傷勢太重，匕首一拔，就是一口氣的事……”

重矅說：“那這樣能活嗎？”

青賦歎息，顯然不能。

“那就拔了。”

青賦搖頭：“拔了也沒用啊。”

“既然都沒用，不如死馬當做活馬醫。”

“……”

“讓開。”重矅看着謝爻說。

謝爻立時火了：“渝占亭，這種時候你逞什麼能？什麼死馬當做活馬醫？你是大夫嗎？難道你連個告别的機會都不給我們？”

重矅看着他，深邃的眼睛裡似乎有萬千情緒，可細看時，依舊隻有淡然。他緩緩的說：“你都打算跟他告别了？”

“……”

這時，蕭珏說：“讓他試試。”

“什麼？”謝爻詫異不已，青賦也感到意外，“你打算讓他來給長懷治傷？他懂醫術嗎？這柄匕首幾乎完全沒入心髒，他隻要動手，長懷就沒命了！你難道想眼睜睜看着他沒命嗎？”

蕭珏望着林長懷，轉頭看向重矅：“你能救他嗎？”

重矅本不想回答，可看着他望向自己，還是作了答複：“放心。”

蕭珏起身，謝爻雖不情願也隻好将地方讓出來。重矅在衆人難以置信的視線中走過來，他在床側坐下，伸手檢查了林長懷的傷勢。那柄匕首一直沒到根部，他還能有一口氣，可想而知房中的人盡了多大的努力。

“能聽到我說話嗎？”重矅問他。

聽到聲音，林長懷動了動眼睛，似乎是想睜開。

重矅說：“不用睜眼，費力氣。”

似乎是聽懂他的話，林長懷沒再試圖睜眼。

“還痛嗎？”重矅輕輕按了按他的傷口，林長懷蹙眉，但他的力氣甚至連蹙眉都已經快做不到了，“我現在幫你把匕首拔出來……”

重矅感覺衣袖被拽了拽，低頭一看，竟是林長懷撐着力氣握住了他的袖口。

重矅去看他，林長懷勉力睜開眼睛，似乎是在乞求他不要這樣做。他很清楚拔掉匕首意味着什麼，他還想盡可能的在這世上多做停留。

重矅看懂他的意思，和聲道：“别怕，沒事。等你好起來，我讓小蓮陪你放風筝。你喜歡射箭嗎？小蓮箭法不錯，可以跟他好好切磋切磋。快要入冬了，陵渚一帶每年都會落雪，到時候你可以跟家人一起坐在廊下看雪……”

小蓮走過來，掰開林長懷的嘴巴，喂了顆不知名的藥丸。林長懷看着他，慢慢将手松開，眼角滑出淚水，潤濕一片。

重矅伸手握住匕首，青賦突然叫停，悲傷的說道：“長懷，你可有什麼未了的心願？”

不等林長懷開口，匕首帶着血肉被拔出來。鮮血四濺，整個床榻宛若兇殺現場，林長懷瞳孔放大，很快阖眼沒了動靜。

重矅按住傷口，鮮血如決堤的洪水一瞬淹沒他的手掌。

青賦驚怔過後，慢慢站起來，無力的說：“止不住血，沒用了，沒用了……”

“兄長，兄長！”林長念撲到床前，連聲大呼，但床上的人再沒有任何回應。林長思渾身一震，已是站立不住。

隻有重矅一臉淡然：“你們可以離開了。”

“離開？”謝爻怔看着，“就因為你，他連最後一句話都沒說出口……”

重矅将匕首扔到旁邊，看向謝爻的眼神在一瞬間轉換了好幾種情緒，最後隻說了兩個字：“出去。”

“渝占亭，你……”

重矅看向蕭珏：“帶他們出去，我幫他處理傷口。”

蕭珏有些失神，一時竟沒什麼反應。重矅隻好看着他又說了一遍：“沒事，去吧。”

蕭珏這才往外走，房間裡的人也慢慢往外去，唯獨紀惟生愣在原地，林長思上前扶住他：“紀兄，你怎麼了？”

紀惟生恍若未聞，慢慢往外走。

衆人等在外面，各有所思，一片沉寂。

約摸過了一個時辰，又或者更久，房門吱呀一聲開了，重矅從裡面走出來，小蓮将房門阖上，誰也沒有先開口問結果。

重矅說：“明天再進去探望吧。”

林長思難以置信，上前道：“沒……沒事了？”

重矅看着他說：“沒事了。”

林長思喜極而泣：“……謝……多謝……渝公子，我……我為之前的事向你道歉，謝謝你不計前嫌……謝謝……”

重矅看着他，心緒萬千，本想伸手摸摸他的頭，最後隻在肩頭輕輕捏了一下：“好好照顧他。”

他沒再多說就離開了。

萬籁俱寂，重矅走的很慢，昏黃的燈光将他的影子拖的老長。小蓮幾次想扶他，都被拒絕了。

突然，小蓮察覺到非同尋常的氣息，警覺的環視四周。

重矅看着前方，說道：“出來吧。”

空氣裡凝出一個瘦削的人影，半隐在夜幕中，無形的壓迫自四面八方圍攏而來，黑暗層層包裹，宛若囚籠。

此人恰是那夜出現在紀惟生房間裡的人。

那晚他側身坐在床頭，尚不覺得他清癯，如今立在黑暗裡，一身玄色衣衫，長發披垂，與黑夜融為一體，宛若一棵幹瘦的黑松。但盡管如此，仍舊能從這張骨相優越的面孔上瞥見曾幾何時的驚絕。

“神尊大人可是食言了……”

男人右手端在腹前，自黑暗中朝重矅走來，左耳上垂挂一枚小巧精緻的銀鈴，随他走動而發出輕微鈴響。

重矅停在原地，視線不知落在何處。

“既然定下賭約，願賭就要服輸。一切皆有定數，天命不可逆，這是你說的嘛。”他笑的妖冶，有一種動人心魄的绮麗的美。

重矅說：“我并未違反約定，我所做的事也并未超過渝占亭的能力範圍。”

“那誰知道呢？我隻知道，你掌着天下蒼生生殺之權，而今夜卻讓一個垂死之人複生。是你違反了約定。”

重矅看着他，眼底雜着無奈失望，最後全都化作一絲悲憫：“昔日，你也是堂堂天界大殿下，如今卻把自己弄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男人一笑，幾縷發絲随風落到眼前，遮去他眼底的深沉，竟然多了幾分溫柔：“我如今這樣不都是拜你所賜嗎？神尊大人？你擡舉靈澤，滅我全族，逼死謝霄，冰封東海，這不都是你的手筆？”

重矅沒作任何解釋，隻是問他：“那你又做了什麼？”

“我？”男人笑的暧昧：“我不就殺了幾個沒用的上神和一群神界的酒囊飯袋？心疼了？幸虧這仙神隕滅，就算是你也無力回天，否則，我豈不是白忙一場？”

重矅立在一片昏黃中，身影蕭肅。

男人笑着摸了摸耳墜：“其實神尊心裡明白，當年之事，僅憑我一人如何能做到？不過你實在仁慈大度，被迫曆劫三萬年都能不作追究，着實讓人佩服。但當年萬千生靈說滅就滅，現在卻又裝大聖人，神尊的心思還真是摸不透。”

重矅目中沉寂：“既知本尊覆手之間便可操萬千生靈存滅，你便該好自為之。”

“這算是威脅？”男人不屑道，“我道真想見識見識神尊的本事，隻可惜當年神尊過早落入下界，錯過了跟神尊交手的機會……”

“你最好不要期待那一天。”

“是嗎？”男人挑眉而笑：“傳聞神尊神力非凡，有毀天滅地之戰力，可這數萬年又有誰真正見識過呢？這三萬年，我隻看到神尊既護不住天上青眼有加的神仙，也護不住地上讓你凡心大動的愛人，最後還被一個半路鑽出來的仙界二殿下逼到為愛自戕……”男人勾唇笑道：“我若是神尊，歸位之日便是仙、人兩界毀滅之時，至于負心之人，定要将十八層地獄的手段都上一遍，然後碾魂碎魄，将真靈鎖入無間地獄，讓他受盡折磨，永世不得解脫。”

重矅眼底平靜，沒有任何波動：“仙神隕落，自有定數。至于情愛一事，全在緣之一字，緣來則聚，緣去則散。他與本尊有緣，則全心相待。與本尊緣盡，則一别兩寬。緣聚緣散，都在本尊歸位之時了結，自此不問前塵，形同陌路。”

男人拊掌道：“不愧是神尊，聽到當年如此慘烈的真相竟然還能說出這麼一通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世人說人生在世，有兩大仇不能不報，一曰殺父之仇，一曰奪妻之恨。神尊能忍其一，不愧為世間得大道者。不過最令我疑惑的是，既然如今能在一個屋檐下和平相處，神尊當年為何不忍氣吞聲，也不至于走上絕路。”

重矅看着他，平靜的眼神似乎一直看進他内心深處：“憑你三言兩語，也想牽動本尊心緒，那這幾十萬年，豈不早生了無數心魔？”

“都說神尊七情斷絕，無欲無愛，可我怎麼覺得，不一定呢？”

男人唇角微勾，霎時間，周圍數以千計的幽冥魔氣宛若觸手向重矅襲來，卻在近身之際為他身外一層金色流光火焰悉數化滅。

男人微驚：“護體神印，萬邪不侵，果然名不虛傳。”

重矅眼底微冷，擡手出掌，金光如縛，淩空而去，男人瞬間隐進黑暗之中，金光霎時将周圍的幽冥魔氣悉數滅殺。

“重矅！”男人消失不見，周圍響起狂蕩冷笑的聲音：“你等着，你加諸在我身上的痛苦，我遲早會讓你千倍萬倍的還回來！”

聲音消散，四周一片寂然。金光散去，又恢複了如常夜色。

重矅凝視着前方，就像在凝視不堪回首的過往。

“咳咳……”

他突然掩嘴咳起來，攤開手掌，竟是一攤鮮紅，掌心肉眼可見的生出金色裂紋，瞬間延展至頸部。

小蓮趕緊用手帕替他清理幹淨：“尊上，對付他何必您親自出手？”

重矅神色凝重，他清楚，雲照既已經開始明目張膽試探他，表明幽冥魔已意圖破印而出。他的護體神印是幽冥魔的克星，可今時不同往日，他看着掌心的裂紋，每一道都在告訴他護體神印瀕臨崩解。

他做了一個思慮多時的決定：“讓小九把東西送出去吧。”他覺得，如果現在不做這個決定，很有可能就再也沒機會了。

向來聞令而動的小蓮竟變得有些猶豫：“尊上當真決定了嗎？”

“人界傳承之力總得有人承接，找了這麼久，也沒有比他更合适的人。天意如此，那就他吧。渝占亭撐不了多久，在歸位之前，我希望能看到下一任靈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