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琛不治身亡,消息傳回玄都,朝野震動。大業發兵十萬,趙長意親自領兵,攻打青渠城。合州的駐軍在旨意下達當日便圍了陵渚,要活捉林長懷等人。
林長懷不願牽連旁人,更不願引發此番戰事,與林長思連夜離開,誰知一出鎮子便遇埋伏,幸得小蓮及時趕到,這才救了他二人性命。
打鬥間,林長懷傷口撕裂,血流不止,馬車隻能原路返回。
蕭珏得到消息,随即趕到客棧。好在重矅已經替他處理好傷口,人也已經昏睡過去。
青賦來探了脈,确定人安然無恙,朝蕭珏點了一下頭。
重矅在一旁慢慢洗去手上的血迹,水色殷紅,浸得他的手也透着绯色。
蕭珏走過來,本想說什麼,視線卻無端被吸引了過去。他的手修長白皙,卻又不是病态的顔色,指骨勁瘦,隐隐能看見牽動的骨骼和皮膚底下青色的血管。
重矅以為他是想問林長懷的傷勢,伸手拿毛巾将水漬擦幹:“他暫時沒有大礙,但傷勢太重,最好卧床靜養。”
蕭珏移開視線:“多謝。這次若非是你,後果隻恐不堪設想。”
“碰巧而已。”
謝爻有些狐疑,走過來問他:“這麼晚,渝公子不在客棧,在鎮子外做什麼?”
重矅看了他一眼,将毛巾放回去。
謝爻還想說什麼,青賦将話題岔開:“玄都已跟青渠城開戰,戰場離此處不過數十裡。陵渚被圍,我看也挨不了多久,最遲這一兩日,外面的大軍就會進來挨家挨戶搜人。當務之急,得先把他們轉移出去。”
謝爻說:“如今能轉移到何處?長懷傷重,怕是一步也挪不得。不如讓人去跟趙長意交涉,看此事能否轉圜?他曾是衍天宗弟子,左右會念幾分舊情。”
青賦面色沉凝,看向謝爻:“大業儲君在此處重傷而亡,這是何等嚴重的事情?這是可以随便交涉的嗎?長意剛剛喪子,衍天宗有何立場出面讓他讓步?何況上次在玄都城,他已經看在衍天宗的面上不予追究。況且此番天來河水患一事,乃是蓮舟去信請他援手,才會有趙琛前來督工之事。趙琛之死,衍天宗難辭其咎。”
“與我們何關?”謝爻說:“這趙琛死的稀奇,當日他在郢陽城外遇襲一事就疑點重重,長懷回到陵渚又遇刺重傷……我看,不如先回衍天宗,再從長計議。”
“不可。”青賦當即道,“如今的情勢,怎可再将衍天宗牽連進來?再說,這樣的事情,當問過蓮舟,我們如何能擅自做主?”
謝爻說:“那就将他們送回青渠城,大業和他們之間的是非對錯,恩恩怨怨,全由他們自己去論。”
“趙琛遇襲,青渠城嫌疑最大。此番玄都的舉動,明顯有斷其根基之意。送他們回去,無疑是自投羅網。”
謝爻有些不悅:“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道是拿個可行的主意。”
林長思正色說道:“趙琛被刺一事蹊跷,此中一定另有内情。師傅,不如由長思去合州一趟,面見國主,禀明實情,請他徹查此事。”
蕭珏說:“胡鬧。你此時去,豈非以身犯險?”
“師傅,若能以長思一己之身,消除這場戰禍,長思心甘情願。”
謝爻說:“如今的形勢,你還看不明白?雙方已然開戰,現在去有什麼意義?難道查明真相,他們就會收兵?”
林長思懇切道:“至少還有一絲希望。國主震怒的原因是趙琛身死,如果查明此事與青渠城無關,或許可以罷手言和。”
謝爻說:“我真是搞不懂那個林玄毅腦子裡在想什麼。明明是叛臣,卻一心想與玄都修好,試問天下有能容叛臣的君主?”
“我爹不是叛臣!”林長思糾正道,“他是為人陷害!”
“據十一城與玄都相抗,說他不是叛臣,誰信?他若是真刀真槍跟玄都打幾仗,我反道佩服他是條漢子!他要是争一争,未嘗沒有勝算,還能給自己博個好名聲,給你們博個好出路,偏生像個縮頭烏龜一般縮在青渠城,還要打着忠義的名号……”
“你住口!”林長思脫口而出,雙拳攥緊,盡管戴着幕離,也能感受到他此刻的憤怒,“不準你這麼說我爹!我林家世代忠良,為大業鞠躬盡瘁,遭人陷害以至抄家滅門。我爹隻想為林家洗雪沉冤,隻想保住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弟兄。我們不會任人宰割,但也絕不會背叛大業!”
房間安靜下來,謝爻看着他,态度卻十分輕蔑:“這不過是你爹一廂情願的想法,他不僅迂腐頑固,還愚蠢至極,竟然指望一個将你們抄家滅門的人替你們洗雪沉冤?道不如指望太陽打西邊出來。不過,竟還有這麼多人追随,也真是叫人開了眼。”
“謝爻,”謝爻越說越過分,蕭珏叫住他,“林玄毅與玄都之間的糾葛是他們自己的事情,與我們無關。”
“你以為我想管這些破事?”謝爻有些生氣,“是你的好徒弟現在大義凜然要去送死。”
青賦勸道:“長思年紀尚輕,難免意氣用事,想法是好的,你又何必動怒?”
謝爻反問:“我同他說話,關你何事?”
青賦蹙眉。
蕭珏說:“謝爻,注意言辭。”
謝爻看看他,又看看青賦,當即拂袖而去。
謝爻回了跟蕭珏落腳的客棧,悶頭喝酒,到蕭珏回來,腳下已堆了一堆空酒瓶。
謝爻對他視而不見,蕭珏伸手拿走他手中的酒瓶,謝爻抓住他的手,醉眼朦胧的望着他:“這麼快就回來了?”
“你喝醉了。”蕭珏将酒瓶放到旁邊,伸手扶他,謝爻已經有了明顯的醉意,按住他的手苦笑:“我醉了嗎?你看我的樣子像是醉了嗎?你覺得我會喝醉嗎?老子千杯不醉。”
蕭珏立了立,在他旁邊坐下,仍不讓他喝酒:“飲酒傷身,你的傷還沒好全。”
“你是在關心我嗎?”
謝爻拽着他問,幾縷淩亂的發絲落到眼前,迷蒙的醉眼叫人看得心疼,蕭珏看着他,眼神柔和了幾分:“很晚了,早些休息吧。”
謝爻苦笑,起身拿了酒,自斟自酌。
蕭珏看着他,認真的說:“方才的事情,我向你道歉。你是擔心長思的安危才說那些話,我不應該不留情面,讓你當衆難堪。”
謝爻一杯接一杯的喝。
蕭珏按下他,謝爻轉過頭看他:“還有呢?”
“還有什麼?”
“你不打算再替青賦向我道歉?”
蕭珏說:“他是好意……”
“好意?”謝爻冷笑,“他什麼心思我還不清楚?”
蕭珏說:“我不明白你為何總是對他有敵意。青賦與我相識多年,你與他也是多年舊識,從前他亦對你照顧有加,更因為有他援手,當年才得以保全長懷和長思。”
謝爻臉色越發難看:“依你的意思,我應該對他感恩戴德才是?”
“我并非此意。但你身為小輩,總該謹守規矩禮儀。”
“我不過反問他一句,你便要替他教訓我一頓?”
“我……”
“呵……”謝爻攥着酒杯笑,“你怎麼會覺得我是個謹守禮儀規矩的人呢?我要是滿腦子都是這些,你扶華仙君會坐在這裡嗎?”
蕭珏無言以對,良久才道:“過錯在我。”
謝爻似笑非笑:“錯?什麼錯?你總喜歡跟我說過錯在你,過錯在你,你告訴我,你究竟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蕭珏不答。
謝爻雙眼通紅,邊喝邊說:“你沒錯,錯的是我……當年,阿苑命懸一線,是我獨身前往妖界,丢了一條胳膊才換來靈丹替他續命。他被抓去玄都皇宮,所有人都說他是妖怪,是我把他救下來,背出來……你知道嗎?我那時傷重到幾乎是爬着爬出玄都……”
蕭珏喉頭滾動。
“可現在呢,他壓根不記得我,”謝爻自嘲的笑笑,“什麼都不記得,隻記得他是林氏公子,隻記得他爹叫林玄毅。”
蕭珏心口悶的厲害:“對不起……當時……當時他們傷的太重,醒來之後就……就不記得之前的事……當年,發生了很多事……我不方便照顧,就拜請戚夫人看護,等我再次去玄都時,他們已經成為林玄毅名正言順的孩子。林玄毅和戚夫人待他們極好,我覺得留在林府也是個好去處,所以就……”
“你是覺得,反正我也死了,幾個拖油瓶随便扔在哪個犄角旮瘩都無所謂,最好是再也别出現在你面前,礙你的眼。”
“我沒有……”蕭珏難得替自己辯解一回,“無涯,我未曾這麼想過……”
謝爻苦笑:“你怎麼想需要跟我解釋嗎?我是誰啊?從前需要仰仗他蕭蓮舟活着,如今需要仰仗你扶華仙君方能有栖身之地,你需要跟我這樣的人解釋嗎?”
蕭珏喉頭發澀:“無涯,你别這麼說……”
“說來也是我不知好歹了,你保下他們一條賤命,又願意收留我已經是天大的恩賜,我竟然還諸多要求?”
“無涯……”蕭珏心口發澀,不願聽他如此貶低自己。
謝爻醉的東倒西歪,看着他笑,“有時候想想,我真覺得自己着實可笑。”
蕭珏木然看着他。
“你騙了我一次又一次,可我還是選擇相信,我以為你會良心發現,可你呢?你呢?”謝爻仰頭喝了口酒,啪的将酒瓶砸在桌子上,登時一聲爆響:“讓我留下的人是你!說心悅我的人也是你!許諾會一心一意待我的還是你!我信了,我信了,我踏馬竟然信了你的鬼話!”
謝爻眼尾潮紅,蕭珏心頭一疼,那一刻,他仿佛又看到那個瀕臨絕地的人。
“以前,起碼還有阿潇阿苑陪着我,現在……我真不知道回這世間有什麼意思?”
蕭珏一震,心底生出一種恐慌,他捉住他的手:“無涯,别這麼說……”
謝爻悲傷的看着他:“你希望我留下嗎?”
蕭珏遲疑的點頭。
“那你給我一個留下的理由。”
蕭珏沉默。
謝爻笑着搖頭:“我明白了。你走吧。”
“你早點休息。”蕭珏隻好起身離開,謝爻眼底變得深沉。
蕭珏正要打開房門,身後一股酒氣圍上來,他甫一回身便被人困在臂間。
謝爻雙眼赤紅看着他,口鼻中噴灑着濃烈的酒氣,像是在看被自己困住的獵物。
謝爻突然俯身想親他,蕭珏偏頭避開:“你醉了。”
謝爻僵在他頸側,扶在門上的手指一根根蜷攏,壓着聲音問他:“為什麼?”
蕭珏不想回答這個問題,轉身欲走,謝爻扣住他的胳膊,将他拽回來:“你一直都在愚弄我嗎?”
蕭珏看着他說:“你喝醉了……”
“我沒醉,”謝爻打斷他的話,“我清醒的很,難道你真以為我糊塗到連你的心思都看不透?”謝爻突然擒住他的手腕質問他,“你是不是喜歡渝占亭?”
蕭珏掙開他:“你胡說什麼?”
“我胡說?”謝爻冷笑,“你心裡怎麼想你自己明白。”
“無理取鬧。”
蕭珏推開他,謝爻再次攥住他的手腕摁在房門上,俯身靠近他,蕭珏看着他說:“你别這樣。”
謝爻停住:“為什麼?”
“我不喜歡這樣。”
“所以,從前你說的那些話都是在騙我?”
“我沒騙你。”蕭珏垂眸。
“那這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