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看向跪在旁邊的瘦高男子,趙長意盯着他:“是你?為何要謀害儲君?”
瘦高男子道:“國主此話我不明白。殿下一心想為國主分憂,早日剿滅青渠城的叛賊,我不過是想助殿下達成所願,替他出謀劃策,怎麼也擔不起謀害二字。至于當日城外遇襲,這種事我又怎麼能預料得到?”
瘦高男子看向重曜:“這位渝公子一向跟林氏幾位公子走的近,替他們開脫也是情理中事。渝公子既能操控妖獸恐吓我二人,難保沒跟林氏這些妖邪同流合污。”
“住嘴,”沈懷亭怒喝,幾步走過來,“簡直胡言亂語。”
瘦高男子挑釁的看着他:“沈仙君,你也忒緊張了,我不過實話實說,怎的冒犯到你了?哦對了,”男子笑得輕蔑,“我差點忘了,這渝公子可是與你大婚之人。黎鳳閣大名我早有耳聞,向來對沈掌座也是敬仰有加,沒想到沈仙君卻鬧出這麼大一個笑話,你還真是給黎鳳閣、給沈掌座長臉啊。”
“我的事情還輪不到你來評說。”
男人繼續說:“沈仙君,以你的家世才貌,修真界的仙嬌女娥還不是任君采撷,可你偏偏看上滄川渝氏這個病秧子。你說他從上到下,哪裡配的上你?”
沈懷亭擡手一揮,甩了他一耳光,男子吐血,連帶的吐出兩顆大牙。
男子盯着地上發笑:“我提黎鳳閣和沈掌座,你不動怒,說沈仙君你,你也無動于衷,偏偏隻要提他,你就跟踩了尾巴似的亂跳。沈仙君,你還真是深情啊,不過我道是奇怪,你說你跟渝公子相識還不到一年,怎的就如此上心呢?還為了這麼個人,大鬧衍天宗,連累黎鳳閣清譽。”
沈懷亭道:“我的事,何時輪到你指手畫腳?你既對修真界的事情如此清楚,想必你背後定然另有他人。說,到底是何人指使你?”
瘦高男子笑說:“沈仙君難道沒聽說過一句話,叫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你這些笑話,休說我,大街小巷,人盡皆知。”
沈懷亭臉色十分難看,瘦高男子繼續道:“不過,你以為你如此,他就看得上你?你也是男人,應該很了解男人才對。你越是這樣,他越厭惡你。”
話音未落,男子陡然飛出去,撞在高台上,然後跌落下來,眼耳口鼻都是血,但他毫無懼色,反而大笑起來:“沈仙君,依我看,你這輩子都難成所願了。”
沈懷亭還要動手,重曜開口道:“除了這些,你沒别的話說嗎?”
瘦高男子看着他:“這林長思本是妖邪,如今顯形人前,殺人如麻,旁人都避之不及,唯獨渝公子絲毫無懼,這是什麼道理?”
沈懷亭緊張的看向重曜,重曜抱着阿苑,卻很淡然。
“要麼,渝公子是當世大能,心知此等妖邪不足為懼。要麼,渝公子與該妖邪乃是舊識,知根知底,也清楚他絕不會傷害自己。就算我當渝公子修為深不可測,但也斷沒有待妖邪如待幼子的道理,渝公子,你說呢?”
廣場上沉寂一片。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二人身上,卻各有思緒。
種種猜測如疑雲浮在心頭,沒有人敢輕易下定論,可答案似乎又呼之欲出。
沈懷亭接過話道:“簡直是滿口胡言。”
“我是否胡言,在場之人,有目共睹。”男子一字一頓的說:“我認為,這妖邪與渝公子的關系非同一般。”
見對方毫無反應,男子的耐心卻一點點被侵蝕,試圖用更極端的方式激怒重矅:“渝公子,你應該很清楚,你懷裡的人退行至此,隻怕永遠也恢複不了了……”
男子再次撞向高台,這回卻是撞得頭破血流。
沈懷亭攥着折扇,神色冷峻,眼底浮躁之氣盡數斂去:“顧左右而言他,分明是你心裡有鬼。究竟是受何人指使,謀害趙琛,嫁禍他人,若你如實交代,還可少受些皮肉之苦。”
男子盯着他看了看,咧出一個笑:“我是奉殿下之命,不曾受任何人指使。林玄毅狼子野心,早有預謀,殿下之死,與他們絕脫不了幹系。”
沈懷亭還要出手,重矅攔住他,瘦高男子卻并不領情,撐着坐起來直視着他:“渝公子,你不打算自辯一句嗎?”
重矅卻緩緩說起别的:“方才我見你對仙門之事頗有了解,定然也知道數十年前仙門内亂之禍。”
瘦高男子盯着他:“渝公子比我了解,不是嗎?”
“略知一二。隻是每每讀到當年,頗有感觸。紙上寥寥數語,卻不知是多少鮮血和屍骨。”重矅看着他,“閣下言談許多,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既不在意自己的清白,也不在意趙琛之死,對青渠城亦頗多怨憎,渝某猜想是有私怨。”
瘦高男子出奇的沒有反駁。
重矅平靜道:“喜怒哀樂,愛恨怨憎,人之常情,本不必苛求,但大業和青渠城百姓何辜?要因你一人兵戈相向,屍橫遍野、血流成河?要因你一人之仇恨累及千家萬戶、世世代代?”
男子啞然。
“或許你有萬千不甘、不平、不忿,有難以言說的不得已,但這些人并不曾對你施加過半點傷害,你卻要将滅頂之災帶給他們。”
一瞬間,男子感覺天旋地轉,仿佛陷入混沌的幻覺,耳畔金戈鐵馬,喊殺震天,弓箭如蝗蟲從眼前呼嘯而過,他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他想逃,往左是斷臂殘肢、猩腸血腦,往右是鮮血淋漓、凄鳴哀嚎。
他看見百裡焦土寸草不生,看見十裡八村民房多空,看見老幼婦孺餓死鄉野。
最後,他看到自己,從前命途多舛,得遇貴人保全一己之身,一心還報,苦心籌謀至今……
男子從混沌中清醒,眼中竟多了幾分決絕之意:“你說的沒錯,我的确是因為私怨。”
沈懷亭道:“何等私怨竟讓你不惜挑起戰禍?”
男子望向重矅所在的方向,撿起掉落在旁邊的一把刀撐着爬起來:“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有一個錢莊老闆,在一次外出返程的路上遇見盜匪,性命攸關之際,遇到一個小夥計。幸得這個小夥計仗義出手、拼命相救,才保得他一家平安。錢莊老闆感激不已,經過此事,兩人相交愈深,幾番艱難險阻,彼此扶持,患難與共,成生死至交。兩人惺惺相惜,錢莊老闆更是将其視為手足、赤誠以待,唯恐這個小夥計一身賬房本事無用武之地,有心磨砺他,便将自己的錢莊交給他打理。”
步辇上的男人閉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瘦高男子看着重矅:“後來,錢莊老闆在一次外出做生意的時候被劫匪殘忍殺害。錢莊沒了主心骨,所幸錢莊還有個二掌櫃,不至于人心離散。可是,很快出現了一家更大的錢莊,原來的錢莊被打壓、孤立、瓦解,這時候,二掌櫃又發現錢莊老闆被害真相,但招來的卻是殺身之禍,錢莊上下無一幸免……”
講到此處,瘦高男子面色沉寂的望着重矅:“……窮途末路的二掌櫃一心報仇,他想到了小夥計,于是他将查到的一切告訴他,想得到他的幫助,可是……這個小夥計拒絕了。渝公子,你知道他拒絕的理由是什麼嗎?”
重矅沉默。
瘦高男子苦笑:“他說他不相信。如你所說,喜怒哀樂,愛恨怨憎,人之常情,不能苛求。可是事實擺在眼前,證據擺在眼前,他還是不相信。不信也就不信罷,無非就是分道揚镳、各奔前程,但你知道可恨的是什麼嗎?他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止對方報仇……”
男子笑起來,笑聲凄怆悲涼,他看着重矅,一步一步靠近。
男子走到他面前,一雙犀利的眼睛望着他:“……死的不是他的親朋故舊,所以他可以站在我面前冠冕堂皇的指責我、質問我,可是當他珍視的人受到傷害時,就算他們是妖邪、是殺人兇手,他依然還是站出來為他們說話,要救他們性命!這就是你所謂的不得已,是嗎?謝、無、涯!”
铿锵有力的聲音回響在廣場上,滿場震驚。
蕭珏拿劍的手輕微顫抖起來,一股寒意襲遍全身。
趙長意望着眼前這個全然陌生、弱不禁風的少年,隻有怔然和難以置信。
唯獨蕭蓮舟面色如舊,隻是眼底深邃了幾分。
沈懷亭當即駁道:“一派胡言,我們不是要聽你說這些胡言亂語……”
“沈懷亭,”男子打斷他,“你還裝傻?他要不是謝無涯,你會拿黎鳳閣和自己的清譽陪他玩兒?”
沈懷亭無言以對。
瘦高男子冷笑:“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演得一手好戲?沒人拆穿你,就真把所有人當傻子?謝無涯,你當年就是死早了,”男子大聲嘲諷他,“但凡你晚死幾年,你就應該知道,當年梅家堡覆滅後,這頭叫做雪牙的雪狼就被衍天宗的蕭宗主帶回了雪玉之巅,養了十幾年,你猜,它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你面前?哈哈哈哈哈……”
沈懷亭意識到什麼,不由得蹙眉,低聲對重矅說:“交給我,這裡我能處理。”
重矅淡淡地說:“我與林氏幾位公子是交好,彼此性情也相投,所以相信他們是為人所害,就算今日顯形人前,我也相信他們不會無故傷人。這頭雪狼,它願意跟着渝某,是渝某的福氣,自然我也不會薄待它。至于你提到的梅家堡,實在遺憾,隻略有耳聞。謝無涯此人,更是聞所未聞。”
“既然如此,”男子大笑,目中一寒,“那你……就去死吧!”
長刀迎面劈來,寒芒森然,但還未落下,那柄寒鐵已經随着铿的一聲被一柄利劍攔腰截住。
男子看過去,卻看到謝爻戲谑的臉。
“我說,你在這東拉西扯說這一大通,大哥,你哪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