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溟侓的授意之下,請求解封東海的公文像雪片一樣飄來。其中,以西海水君為首的龍族最為積極,争相奔走、各方運作,不到一月時間,解封東海似乎成了一件不得不為的事情。溟侓就在這個時候下令,一切順理成章、水到渠成。
冰封萬裡的東海一朝解禁,慘白冰面消融,化作深邃的碧藍。
小蓮得知此事,轉而告知重曜。但重曜聽過之後,卻并無多大反應,隻說:“他是神主,願意解封便解封吧。”
過了兩日,溟侓親自登門,小蓮以為他是來解釋東海一事,誰知,卻帶來另外一個消息——青鸾自罪仙淵脫逃,還救走了鎮壓在神爻山下的離昊。
溟侓本想看重曜的反應,但他實在淡然,似乎發生任何事情都在情理之中。他隻好詢問他的意見,重曜也隻說讓他自己拿主意。
慢慢的,身側沒了聲音。溟侓轉頭去看他,重曜阖眼半躺在椅子上,陽光穿透金黃的梧桐葉落在他腳邊的地磚上,輕微的風撫動他的衣袍,這一刻,他離他很近,好像一伸手就能夠到。
溟侓情不自禁的湊近盯着他看,這張臉他看了上萬年,卻還是看不夠。他望向他随意搭在扶欄上的手,薄薄的皮膚底下是分明的骨骼和血管。這隻手曾溫柔的輕拍他的頭,拭去他因功課太重而崩潰的淚珠。
他突然想起,曾幾何時,他待他并不是這般淡漠疏離,會握着他的手一筆一劃教他寫字,會專門帶他去下界買新奇有趣的玩意兒哄他開心,會衣不解帶照顧生病的他,會帶他去洪荒境挑選想要的坐騎,會對他笑,會遷就他,仿佛自己就是他的全世界。
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對他不再有那些溫柔和耐心,總是闆着臉教訓他,每每開口與他說的,也都是六界政務。
他的眼中不止有他,他器重商翟,看重靈澤,甚至,對那個意氣用事、沖動易怒的離昊也格外上心。在這群天之驕子的襯托之下,他這個天道降生的神主顯得平庸而又格格不入。可最讓他沮喪的是,他發現無論自己怎麼做,都無法企及面前這個人的萬分之一。
他生來尊貴,得天地偏愛,毫不費力就能做成任何事。他親眼見他将幽冥魔囚于深淵,也目睹他讓洪荒巨獸俯首稱臣,他無需讨好任何人,也無需顧忌任何人,六界便對他真心敬服。他縱橫寰宇,無可匹敵,整個蒼穹仿佛隻是他的炫技場。他讓他覺得高不可攀,讓他覺得難望項背,讓他覺得他們之間橫亘着一道永無消弭可能的天塹。
他做了那麼多,隻是想縮小他們之間的距離。
他的視線從他眉眼處開始延展。
他清瘦了很多,幾乎是肉眼可見的消瘦。怎麼能不瘦?神魂大損,本源枯竭,自歸位後,馬不停蹄的解決三萬年前自己撂下的爛攤子,還要強撐着加固幽冥道的封印,這根本就是在壓榨他的命。換做旁人,指不定早就魂飛魄散、灰飛煙滅了。可他除了虛弱些,幾乎與常人無異。
這是溟侓忌憚他的主要原因。因為他不知道,這具虛弱消瘦的身體裡會爆發出怎樣的力量,所以,他不敢賭。
這同樣也是他沮喪的原因。他以為三萬年紅塵劫能讓他七情生發,能感知到自己對他的感情,可事實證明,一切都是徒勞。他的心裡眼裡,隻有所謂的六界安甯、天下蒼生。無論他做什麼,他全都看不見。
沮喪到極緻的時候,他隻能安慰自己,這樣也好。
他看不見自己,同樣也看不見任何其他人。
隻有這麼想,他心裡才會稍微好受一點。
至少,如今在他身邊的人,隻有他。
他伸手想要觸碰他的眉眼,就像從前那樣,替他撫平眉心。
剛一伸手,小木端着茶走過來重重一放:“尊上累了,神主請回吧。”
溟侓收回伸出的手,藏起滿腹心事,露出笑顔:“尊上的傷好的如何?”
小木陰陽怪氣的說道:“有勞神主挂念,尊上好得很。神主若是能來的懶散些,少拿政事讓尊上煩心,尊上會更好。”
溟侓裝作聽不懂:“尊上因我而受傷,我自然該時常探望。尊上又身系六界安危,溟侓身為神主,自然更不能怠慢,我會再讓人送些丹藥過來。”
小木眼中流露出不屑甚至鄙夷的神色,溟侓察覺到了,卻仍舊不動聲色。
溟侓想要扶重曜回房休息,被小木攔下,他拿來一條毯子給他蓋上,故意說道:“尊上不喜旁人碰他。”
溟侓笑笑沒說話,小木就立在旁邊與他幹瞪眼,又坐了半晌,溟侓稱還有政事要處理,這才離開。
他邊走邊想,他跟前礙眼的人,還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