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筱“額”了一聲,不再多言,匆匆回帳中更衣。
一簾之隔,明瑾正盤算着如何開口向尹筱借些銀錢,好還給那位玉顔姑娘,抵扣那套衣服的錢。聽到他回來了,一激動拉開了簾子,喚了一聲,“公子。”
那個子字還沒說完明瑾便悔了,被喊的那人此刻正在更衣。
簾子那邊,玉色一片,春光乍洩。
明瑾慌忙将頭縮回簾子後,臉熟了個透。
尹筱脫了上衣,聽見她喚自己,手上一頓,脊背有些僵硬,隻頓了一會便繼續将上衣穿好,迅速系好衣帶,隻覺耳尖有些發熱。
拾掇好自己才輕輕敲了敲竹案,裝作無事,“我好了,姑娘有什麼事,不妨直言。”
明瑾臉上還燒着,覺着他一個被窺見半個身子的人大大方方的,自己便沒繼續扭捏,将頭探出簾子外。二人眼神一對上她又有些不自然,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别處。
尹筱見她明明頂着一張嫣紅如蜜桃的臉,又故作鎮定别開眼看向他處,耳尖的熱散了一些,嘴角隐隐有些笑意,仿佛方才被“偷窺”的不是自己一般。
“我方才是想說,弄髒了你的衣服,你換下來我幫你洗幹淨。”誰叫自己如今身無分文呢,她心中不由地喟歎。先俯首做低,再開口借銀兩會不會比較輕易。
尹筱當是何事,見她左手把右手的袖子都掐出了幾道皺褶,知她應是囊中羞澀,加上方才開口之際撞見了自己換衣服,一下更緊張了,聲音忍不住放軟了些,“一件舊衣罷了,姑娘不必介懷。況姑娘忘了甯遠叮囑過,你的傷口不可沾生水。”
又想到些什麼,他道,“你等我一會兒。”便快步走出了帳子。
再回來的時候遞給了她一支簪子,“我家中有急事,傍晚便會離開此地。它也算救過你的命,你留着吧,将來若有需要我幫忙之處,可以拿着簪子到明城的風來儀,留信于我。”
又遞給她兩個小布包,“是一些銀兩和傷藥,此次出行花銷甚多,銀兩隻剩這些了,應該足夠你回故鄉”,話出口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麼,垂着眼簾見她沒什麼反應,才又道,“或者你想去的地方,做些買賣,過些喜歡的日子。”
“傷藥記得每天要塗,不然會留疤。”他複再叮囑。
想了想,看着她又補充道,“這裡就不要久留了,窮鄉僻野,百姓雖心善的多,但大都迂腐愚昧,你我同帳數日,實乃地方淺窄,不得已為之。某怕誤了姑娘你的名聲。”
相處半月餘,明瑾頭一次聽見眼前的人說這麼多話,唠叨起來好似小時候她哥少年老成,學着大人的樣子管教她的樣子。她看着那支簪和那個鼓鼓的荷包,鼻子一酸,不知道說什麼好。萍水相逢,被救了命,贈了财,這個人還念及她的名聲。她是感動的。
亂世之間,她一個女子,确實需要些安身立命的錢物,她也不推脫,道了謝大方收了。
尹筱見她紅了眼,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言語間無意觸中她的傷心事了,也不知從何安慰起,也不再多話,走到一旁開始收拾起自己的行裝。
明瑾打開那一小包銀兩,有一張一百兩的銀票,又數了數碎銀子,大概有五十兩,不知道莊國物價如何,若與衛國相同,确實夠她置業,做些小生意了。
數完之後明瑾看着那位正在默默收拾行裝的尹公子,心想這人家中究竟是有多富,哪有随手就給陌生人一百多兩銀子的。心善敗家,明瑾暗歎。
随後從那包銀子中抽出五兩,去尋那位玉顔姑娘,有了錢,人家的衣裳還是要賠的。
那玉顔姑娘見她為了這樁事特意送銀子過去,臉上有幾分赧然。方才是見過她為了救那小孩舍身擋刀的,大義與小錢相比,顯得自己很是計較,臉上更是挂不住了,嘴上說着“姑娘若不嫌棄穿着便是了,一樁小事,無須挂齒”,推拒着不肯去接那五兩錢。
明瑾也不知道夠不夠,按照衛國的市價,民間上好的布料,五兩應該也夠做兩套衣服了,見她不接,直接塞到她身旁那丫鬟懷裡了,“玉姑娘莫要客氣。姑娘好心借了衣服給我蔽體,且姑娘這身穿在我身上髒了,我也不好再還回去。我知道姑娘不缺這點小錢,但這世道,有些錢傍身總是好的,姑娘且收着吧。”
那玉顔便不好再說什麼,臉上牽扯出一絲笑來,“明姑娘說的是。”
明瑾想起早上她向自己打探過尹筱的事,她也曾少女懷春過,知道姑娘家的心思,輕聲在她耳邊提了一句,“尹公子馬上便要走了,姑娘若有話,便親自去問吧。”
過了這村可能就沒下個店了。
言罷便走了,徒留那主仆二人一臉愕然呆在原地。
明瑾路過那個被捆得嚴嚴實實的糙漢跟前的時候,他見她走過來,口中尚不幹不淨地罵着衛國人,罵着她。
明瑾已經從他面前走過去了,聽得他污穢的辱罵,又折返,“你知道嗎,你母親住的那個帳子,差不多有一半多衛國人。我見過你母親偷藏着饅頭舍不得吃,掰成四份分給帳子中的小孩子,也包括今天早上差點被你舉刀殺掉的那個小孩。我也見過你母親生病的時候,帳子中的娘子們給你母親擦身,喂水,照顧她,連你母親去的時候換的衣服都是帳中的娘子們做的。還有,你外出做些活時,你母親替你縫縫補補舊衣,那線如何穿不過去針眼兒,也是帳中的娃兒給穿的。”
“為你母親做過這些的,也有衛國人。所以你有什麼資格看不起衛國人。有什麼臉面欺負這些衛國的婦孺?該羞愧的并非是這帳中衛國人,是你!”
“何況,仗都打完數月了,你清醒點,都是底層的苦命人,苦命人何苦欺壓苦命人。他們也是手無寸鐵的無辜百姓,沒有人欠你什麼。”她振振有辭,并非诓他,每個帳子都有些傷員或是病弱,明瑾有幾日都跟在甯遠身後給這些人發藥,切切實實都看見過她口中的種種。
見那大漢啞口無言,咬着幹裂的唇,一臉頹色,明瑾罵得心裡痛快極了,一臉潇灑地走開,隻聞身後大漢嚎啕大哭的聲音愈來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