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墓園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冬天的時候天色黑得總是格外早。
白天怎麼來的,晚上就怎麼回去。包裡帶的東西全都燒了,金元寶、照片。挺沉的一個包現在空空蕩蕩的,抱在懷裡一點分量都沒有。
像當年她從火葬場接過楚彬骨灰時一樣。
也是那麼高大的一個父親,最後變成了一堆發白的骨頭。
火葬場的人催她往骨灰盒裡撿骨灰,白事先生讓她挑大塊的。
她怎麼也沒辦法相信,前幾天還說暑假去榆蘇看大海的人,怎麼就變成了面前這堆骨灰。盒子裝滿了,她挑不出來,每一塊都是她的爸爸,她在裡放了一張楚彬一直放在錢夾裡的全家福,早被鮮血染紅了。
她那時就那麼抱着骨灰盒,心想真輕啊。
白事先生看她年紀太小,擔心她心理留下問題,想讓蘇葉琴幫忙捧骨灰盒,但蘇葉琴的胳膊裡的骨頭像是一起被燒化了,白事先生的手剛一拿走,她捧着骨灰盒的手就直接失去力氣。
白事先生臉都吓綠了。
偏遠村莊到了晚上連一盞燈都難見,大片大片的農田,在冬日裡沒有一絲生機,死在了白雪之下。這些風景透過窗子映進楚之甯眼中。
她閉上眼。
當年楚彬到醫院接蘇葉琴下班,走廊發生醫鬧,起因是醫院一位孕婦患者早産後突發羊水栓塞,醫護人員搶救了十幾個小時依舊沒能把人從死神手中搶回來。
而孕婦早産生下的孩子進了ICU後不到一周也因為并發症離世了。
孕婦的丈夫找上醫院,大鬧要給一個說法,當時的主治醫生還在手術室,參與那場手術的護士,成為了男人宣洩怒氣的口子。
也就是蘇葉琴。
丈夫情緒激動挾持了蘇葉琴,楚彬将人勸住,提出用自己交換蘇葉琴。
一個嘴笨老實的男人,用盡畢生所學,費盡心力終于讓歹徒同意交換。
人質交換到一半時,蘇葉琴哭着說了一聲老公。
就是這兩個字,讓本來情緒穩定的歹徒再次激動起來,他沖蘇葉琴揮舞手術刀,楚彬沖上去與他格鬥,終于将人制服在地面。
“報警!”
“快報警!”
這是他生前說的最後五個字。
當地面出現第一縷血迹時,所有人都沒發現異常。随後血液越來越多,鮮紅濃稠的血液在醫院地面盛開了一朵巨大妖異的彼岸花,吞噬掉血泊中的二人,反映出醫院天花闆冰冷的白熾燈。
是歹徒的嗎?
是歹徒的嗎!
是楚彬的。
那是一條貫穿前腰的傷口,鋒利的手術刀,刀刃輕輕壓到皮膚上,就能割出一條血痕。如果用了一個成年人十成十的力氣,足以,化作死神的鐮刀。
事發時楚之甯在補習班上課,關于醫鬧案件所有細節,她在後續審判中已經聽了無數次。
她能理解蘇葉琴。
能理解她在事後沒辦法再從事跟醫院有關的工作,也能理解她再沒辦法看到有楚彬的任何一張照片。
畢竟她親眼看見了楚彬的死亡。
燈影綽綽,這座城市繁華而盛大。
零下的天氣不足以讓伽江凝結成冰,江面在風中起皺,碎淩淩的切割所有光影。
·
金沙私人餐廳。
被灌了幾瓶紅酒的客戶在秘書的攙扶下去了衛生間,包廂内煙霧缭繞,好幾種焦油味混在一起,開着窗戶也很難散幹淨。
“操!”周孟罵道,“這孫子說話真難聽,誰求着他跟咱們合作?”
雲落:“他說的對。”
“對他爹個糞!”周孟道,“你什麼實力我不知道?我周孟是慈善家嗎,用幾年的時間陪你少爺玩過家家呢?”
他點了根煙,雲落勾勾手,“給我一根。”
周孟給了雲落一根,男人咬着煙蒂,湊到周孟燃燒的煙尾,輕吸一口,借了個火,随後整個人靠在椅子上,煙緩慢地吐出口。
“我有時真想問,你是你爸親兒子嗎?他這麼搞你,對他有什麼好處?”周孟道,“我他媽的就納悶了,你家又不差錢,有捐給榆音那一百萬給你,什麼事幹不成?”
“他,一直想讓我出國。”
“去國外學音樂啊?”
“傻逼。”雲落叼煙笑,“去國外學金融。”
“繼承家業啊少爺。”周孟說,“憑你的實力本不該混成這樣的你懂嗎?”
周孟郁悶地猛吸一大口,六竅出氣,“既然一開始就不同意你學音樂,讓你考什麼榆音啊,直接考南大金融啊。”
“你又不是不知道,當初他為什麼妥協。”
雲落撣煙,“行了,我都沒生氣你氣什麼。”
“我氣衛生間裡内孫子行不行!”
“行,周哥想氣誰氣誰。”男人指骨敲了敲玻璃桌面,“再點兩瓶酒繼續灌他丫的。”
“拉倒吧我心疼我那個酒錢,再說内孫子也不行了,還說去尿尿,我都懶得揭穿他,你看吧絕對爬馬桶吐呢。”周孟扯着凳子湊近,“不過啊哥,伽江北的床是軟啊還是怎麼着,你怎麼跑那麼遠住?”
“是啊。”雲落斜了眼周孟,勾笑,“軟。”
“操。”周孟起了一通雞皮疙瘩,“别用這種撩撥小姑娘的騷樣跟我說話,不知道的以為你消停幾個月又重出江湖了。”
雲落笑着沒說話,抽着煙看手機。
“說到這個。”周孟問,“王岩然,還騷擾你嗎?不愧是以前做秘書的,連你住那破地下室都能找到。”
“沒來了。”
“她怎麼又回來找你?當初這女的吊你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她不是一般人啊。”周孟說。
“想知道?”雲落道。
“想啊!我好奇!”
雲落冷笑,“她懷孕了。”
“啊??!!”周孟下巴差點掉了,“她懷孕了??誰的???”
雲落冷冷掀眸,“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