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星中最明亮,珠寶中最閃耀。世上起碼九成之人都過着行屍走肉的一生,活着也比不上這死後呈現出來的活潑靈動。
這顆腦袋無論長在誰的身上,都合該是那具身體的莫大榮幸。
冬劍崔曜,出身于門閥——川東崔氏。曾以一柄九耀劍驚豔兕方城,頭頂又生來戴着一枚号稱萬代聖人降世,才配擁有的天族至寶“萬星石”。
外人都不理解崔家這等豪門怎會容許兒子來做“劍伎”這種低賤職業。
實則是戚家内閣為了布下那道守衛兕方城的“長時閣劍陣”,不惜給予崔家相當豐厚的酬勞,讓崔曜父親位居冬閣侍郎,母親也授封一品诰命夫人。
崔家乃當地望族,但與人族最核心的權力并不沾邊挂勢,如今生了個好兒子,才算正兒八經享到了貴族應有的權位榮寵。
加之崔曜本人豐神俊朗,言談舉止皆是名門腔調,特别喜歡跟同樣出身富貴的戚光盈粘在一起。
每逢二人并道而行,其實崔曜也不差那位天之驕子的皇子殿下多少。
那兩人是總角之交,還共有劍術方面的愛好。每逢冬春交接的元宵慶典,冬春二劍在長時閣共演樂師專為他們二人所做的《花星祭禮》劍舞,一個容顔秀美卻冷若冰霜,長袖飛轉若繁夢海棠;一個談吐清朗但喜笑顔開,劍光倏亮似流星白雪。
世人總喜歡把難分雌雄的高手們并稱“雙絕”,然後各持己見,再論兩個人誰到底更勝一籌,非得分個高下出來。而戚光盈與崔曜兩人,無論劍法長相,他倆都是配得上雙絕并稱的。
崔曜生前,雛焘見過他幾次。
有時雛焘在萬福永壽宮興緻來了,會在兕方城西區選一個不錯的小酒樓,派人去長時閣請戚光盈陪他一起用膳。
若沒有點明是二人私宴,崔曜大概率會跟着一起到訪。
那少年十五六歲,笑起來眼中仿佛含着一汪桃花春水,喜歡把人上上下下,從頭到尾掃視一遍,眼神中暴露着一種令人不适的審視。
雛焘并不避諱這眼神,隻是漫不經心跟他對視,随後眉毛微微一挑,眼中笑意不減,實則充滿警告。
崔曜怔了刹那,臉色驟變如臨大敵,趕緊把這冒犯眼神收回去,老老實實地站起來給他和戚光盈倒酒。
事後戚光盈吃完飯,跟雛焘打了聲招呼就離開酒樓。
雛焘意猶未盡繼續品嘗酒樓裡的人間美味。鲛人族情/欲充沛,尤好享受,他也不例外。按理說玉釀,佳肴,美人,良辰缺一不可,但可惜戚光盈走得太急,這頓飯似乎涼的也格外快。
當時崔曜還跪在原地,欲言又止。
崔曜在世人眼中絕對算賞心悅目的美人,但雛焘不免心中打趣:我或許也成那狗眼看人低的莽夫了,橫看豎看隻瞅見眼前一副秀色可餐的皮囊,但品不出來這萬星石選中的大聖人,究竟哪裡聖潔到能擔得起萬星之主的名号。
“說吧。”雛焘本想彈彈琵琶給自己助興,但想到戚光盈不在一時又覺了無趣味,便道,“我看在戚光盈的面子上和你吃頓飯,又看在你額頭那枚萬星石的福緣給你這個跟我對話的機會,你可得把握住了。”
“殿下!攝政王殿下!”崔曜當時跪在地上,十分恭敬,“請您讓我為您辦事吧,我……我的死劫将至,這天底下如果有誰能救得了我,那隻有您了,請您看在我還算有用的份上,讓我為您盡孝一回。”
“萬星石果然是至寶,連輪回和死劫都看得透。”雛焘既沒有接受,但也沒有拒絕太果斷,隻道:“但我不喜歡養會咬人的狗,因為麻煩。”
後來得知崔曜竟對戚束月做出那等輕薄狂事,雛焘并不感到意外。崔曜是十世豔鬼轉世,眼高于頂,以戚束月少年時的容貌會被盯上也再自然不過。
可縱是雛焘也沒想到崔曜會因求愛不得竟把戚束月妻子,太子妃金沁棠的兄長金溫衡全家滅門洩憤。
金家作為當朝宰相,總共有兩兒一女。其中女兒金沁棠嫁給戚束月當上太子妃;長子金潤光也頗有才華,官居尚書。
隻有小兒子金溫衡性情腼腆,不善言談,素日隻對繪畫、撫琴、騎射有雅興,卻不是什麼做官的料。為人也木讷老實,對男歡女愛也不開竅,日子過得溫吞如水,寥寥幾字就能道盡生平。
可惜這平淡一生從他被朋友拉着去過一趟長時閣以後,就徹徹底底改寫
但凡崔曜在長時閣登場之時,金公子就必然會去捧場。
崔曜舌燦蓮花,笑若春桃,雖号稱“冬劍”,性格卻如盛夏一樣熱情洋溢。而且情史衆多,風流成性,像收集賞玩似的,男女不忌。
兕方城裡略出挑的年輕人有四成跟崔曜關系暧昧,就連倏忽司的“快山”神捕也成了崔曜枕邊人之一,盡管他倆那實屬風流種見了多情種,臭味相投。
金溫衡這書呆子絕不是崔曜的口味,任憑金公子再怎麼大把撒錢,崔曜也懶得多看幾眼,還覺得可笑:自己出身富貴,從來不缺這些,什麼樣的蠢人才會想到用錢來讨好他。
不過崔曜是個萬衆矚目的人,出生時萬星賀壽,為劍伎時舉國心動,所以他這一生無論做什麼,都必得響如驚雷震動——報複心如是,死也如是。
太子戚束月于宮宴上差點被崔曜污辱,隻因崔曜是長時閣不可少的陣眼之一,内閣首輔還親自去金禦台求情。加之崔曜和戚光盈交好,為了不讓戚光盈難堪,這事才不了了之,崔曜僅被關幾日就釋放。
但以崔曜睚眦必究的脾性,幾日後果真鬧的滿城風雨。
金家大公子的夫人在幾日前失蹤。
這件事引起倏忽司高度重視。驚風神捕領命調查,用不到半日時間就在長時閣隔壁著名的花街“常香坊”的暗閣裡找到了人。
據說當時尚書夫人抱着崔曜,死活不肯松手,言辭之中隐隐透露出二人是舊相識,早年間就相互愛慕,現在不過是舊情複燃。
夫人痛哭他倆當年如何山盟海誓,兩廂情願,說得聲淚俱下。
崔曜隻是衣裳微松,懶懶倒在梳妝台上,隻道:“我還以為動到他妻族之人,戚束月會惱羞成怒來看我幾眼。再不濟殿下也會來,噢對,殿下這幾天忙着陪攝政王,哪有功夫理我。”
崔曜以通/奸罪名被押入大牢。
和上次侮辱戚束月一樣,這次崔曜也很快被釋放,原因是金二公子跪求兄長撤訴,還拿錢上下疏通,加上尚書夫人咬死自己并未失貞,隻是和舊友叙舊,才讓崔曜挨了一頓闆子了事。
崔曜受完刑法,金二公子已在官府外坐等許久,連忙攙扶着氣衰力竭的崔曜回私宅養傷。
之後一切都順理成章,金二公子抱得美人歸,崔曜也一改往日放蕩作風,老老實實待在金二公子身邊,很少再去長時閣,以免見到戚光盈後心中羞愧,兩人尴尬。
這段太平日子持續到金施歌丞相的六十大壽,作為女婿的戚束月親自前往金府登門賀壽。
具體那日發生什麼,府外人不得而知,隻曉得結局不歡而散。且第二天夜間,金溫衡公子的私宅裡就慘案發生。
私宅包括奴仆丫鬟在内,總共有六十八口人皆喪命歸西。崔曜故意把殺人解屍的内髒肢體到處亂灑,蜿蜒池水裡漂浮着成絮狀的碎肉,蒼蠅在夏季胡亂飛舞,讓人倒足胃口。
此案天怒人怨,内閣再想包庇也絕無回旋餘地,反倒簡單很多。
崔曜被捕歸案,斬立決已下,可他手腳皆綁,還在行刑當日大鬧刑場。
當聖太後把《甲等案件壹肆陸叁伍:金溫衡公子滅門慘案》的卷宗扔到雛焘面前的時候,雛焘揉了揉眉心,并不關心:“給我這個做什麼?還不夠晦氣呢。”
聖太後嘴唇微動,道:“不看看你的小徒弟處斬摯友時的果決痛快麼。”
雛焘表情微變,慢慢伸手掀開案宗,卻見監斬官的名字赫然是“戚束月”三字。
而原定劊子手的名字被劃了又劃,改了又改,最後才落定三個字“戚光盈”。
雛焘見慣戚光盈溫柔内向的樣子,那一刻他對着案宗呆怔許久,好似親眼目睹戚光盈在刑場上殺伐果斷,為了無辜枉死的六十八條人命,将摯友頭顱毫不留情砍下來的那一幕。
也就是那時,雛焘醒悟到戚光盈和戚束月确是親兄弟,二人皆為一面向光,一面向影,看似被割裂成兩半,實則永遠是一條心。
崔曜的身後事雛焘并不在意,在意的隻有崔曜額頭上那枚“萬星石”。
雛焘曾試着讓人将萬星石從崔曜額頭上扣下來,沒想到萬星石真如傳言所說一生隻認一主,是取不下來的。于是他懶得再管,教人把崔曜的頭顱放回原處。
沒想到後來這顆頭顱被蘇絕問所得,而且保存這麼久、這麼好。
雛焘歎道:“真乃大好頭顱,就是腦子不太靈光。長時閣四劍死了哪個都直教人扼腕歎息……你也保存的不錯,在雪淨大師身邊做了三年徒弟,犬神教的回生術和精體術學的都不賴。”
蘇絕問不語,當即跪下來,把崔曜的頭高高舉在雛焘面前,努力懇求。
雛焘寬慰道:“好了,崔曜的頭留下吧,我會讓人從亂葬崗給他挖一具新鮮肉身,想來你今晚就能見到他了。”
蘇絕問大喜過望剛要叩謝,雛焘卻冷冷話語一轉,道:“等事情忙完,别忘去見怒春侯一面,隻是不必讓崔曜跟着一起去了。他見到崔曜,可絕不會感到喜悅。”
蘇絕問沉默良久,拜别雛焘,道:“臣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