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不可能有無錯之人。就一次,你總要原諒我一次吧。”雛焘眼角一瞥,追雲熹順着他的目光看去,發現那把藏在床榻之間的怒春侯劍。
怒春侯的劍柄繁花開滿,劍身卻赤紅如血,酷似怒火要将柄上繁花燃盡。
看向這柄怒氣騰騰的寶劍時,雛焘眼中柔情是裝不出來的。
追雲熹狐疑蹙起眉,汗毛直立,嘴唇微啟正欲開口,卻見雛焘豎起一根手指,輕輕“噓”了一聲,道:“先聽我說。”
不容追雲熹拒絕,雛焘率先開口道:“你十六歲那年也是在萬福永壽宮,我尋到這盞蝴蝶燈後就迫不及待拿來跟你獻寶,認為你肯定也喜歡。那時我急着回到神文海商量對戰計策,短時間内都無法陪你,才想讓你見燈如見我。但你突然抱着我說你對什麼蝴蝶燈不感興趣,你也不熱愛劍法和舞蹈,你是想讓我永遠待在你身邊,才會愛屋及烏這些我喜歡的東西。小滿,你知不知道我剛聽到這些話的時候有多高興。”
雛焘的語氣平靜,但追雲熹耳裡這些話的每一個字都是刺心的刀,他臉色在瞬間慘白,竭力不讓自己抖得太厲害,可又清楚他其實連指尖都在打顫。
“可我真看到你的臉時,我很害怕。”雛焘的銀發落在追雲熹臉上,他背對蝴蝶燈,說起當初拒絕戚光盈的理由,“嘴上說的再好聽,但你的眼神告訴我:如果我繼續當這個攝政王,你再喜歡也隻能當我的敵人。我為此傷心到跑回海界躲了你三年,卻也想了你三年。暗自發誓等海族的這些事解決後,就跟你講明白我的心意。可下次再見你居然在雷鳴海陪着追雲熹,我氣到嘔血,但徹底明白你就是生我的氣了,想讓我吃醋,否則你絕不會答應戚束月那麼離譜的要求。”
“别說了……”
“我證明攝政王這個職位和你比根本不值一提,别再賭氣了,我現在隻會順着你。”
追雲熹想把手從雛焘掌中抽出來,卻不料對方攥得很緊,他根本無處躲藏。
雛焘把手覆在追雲熹小腹傷口位置上,力道并不大還隔了一層夜行黑衣,但也令追雲熹感到鑽心劇痛。
雛焘道:“而且我一點都不在乎你沒失憶前和追雲熹有什麼關系,又做到了哪一步,想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追雲熹身心虛弱,都沒有選擇的餘地,隻得順着雛焘的話來。
雛焘再次看向怒春侯劍,方才他聲音尚有輕微哭腔,但這一刻又突然精神百倍,像發情期對同類展尾鬥毆的公孔雀,有種高亢的情緒,說道:“因為這把劍你還留着,如果你真愛上了追雲熹,以你的性情早就在沒失憶前就該把我送你的怒春侯徹底毀了,根本不會留到現在。你是想回到我身邊的,十三年朝夕與共的情分,哪是旁人短短三年就能取代。”
他用另一隻手把怒春侯劍從鞘中唰得拔出,直直送到追雲熹的眼前,逼迫對方不得不看。
追雲熹覺得他正被雛焘用言語淩遲,是一條正在刮鱗剖肚的魚,不是被摁在這柔軟溫暖的床上,是被摁在血水飛濺的案闆上。
雛焘松開摁着他的那隻手,拿怒春侯的手卻不肯放下,反倒揚了揚下巴,示意追雲熹把這劍接過去。
他在強迫追雲熹承認,看清這把劍就是他雛焘與戚光盈情義的最好證明。
追雲熹手指仍在顫抖,就在馬上能觸碰到怒春侯劍柄時,終于說出一句完整的話:“雷鳴女帝當真要禅讓給你嗎。”
“當然。”雛焘表情背光,容貌也晦暗難明,“唯一的兒子都快死了,她已徹底明白此生所有悲劇皆因雷鳴海而起。”
話音剛落,追雲熹立刻握住怒春侯劍,眼睛狠狠往上一擡——
離得這麼近他是有機會殺得了這個男人的,盡管隻有一成把握,也足夠了。
因為雛焘接下來要說的任何話,追雲熹都不想再聽,也沒有聽下去的必要。
雛焘本聚精會神盯着追雲熹,見對方身上殺機已顯,他臉上露出點玩味神色,如逗貓般就等追雲熹伸爪的那一刻。
追雲熹的殺意箭在弦上,但來不及真做出行為,萬福永壽宮内的陣法猛然波動,牆上壁畫連同蝴蝶光影一起,如水波般緩緩蕩開,顯而易見是有人正試圖擅闖。
異變突生,雛焘立刻警醒,揚手朝壁畫方位施去一擊,喝道;“誰?!”
這聲厲喝将追雲熹的理智拉了回來,随即驚出一身冷汗——
他方才确實被雛焘那幾句話激得意志崩潰,無法分辨雛焘話裡的真假。
全是假的都令他思緒大亂,此刻支撐他的倒不是光複雷鳴海,而是如何逃出去見戚光盈一面,否則他都沒有繼續在這裡與雛焘周旋的勇氣。
他心亂如麻之際,這座宮殿内傳來清冽動人的女聲。
“南攝政王。”這聲音清渺如雲,因為她本身就來自高不可攀的天。稱呼雛焘也是用的南攝政王一詞,不像其餘人般隻稱攝政王,“我要帶光盈離開這裡。”
一位高挑纖長的女性從壁畫上忽然升起,用虛影擋下雛焘方才的攻擊,又如風般落于兩人面前。
女子剛落地就袖手一拂,也不講道理向雛焘突然發難,袖邊雲紋如裂開的瓶口,噴出一模一樣的流雲卷彩幻影。
在叢叢層疊雲朵的幻影中,一道暗藏的軟劍朝着雛焘擊去。
雛焘認出女子的身份,沒跟她在萬福永壽宮動手,側身躲開劍氣。
女子也不為打赢,趁雛焘躲避,直接把追雲熹變成的戚光盈攬于懷裡。
追雲熹不知來人底細,戰士身體的本能要快過理智,不受控地擡掌想反抗。想到這女子對戚光盈的稱呼親近,又立刻急收動作。
外人眼裡這隻是個簡單的擡手,追雲熹卻清楚他方才一掌确實擊中了女子左肩上。
但女子眉目不改,并不為戚光盈對她動手感到驚詫。
眼前女子乃唯一的劍宗太後,是精通劍護陣法的頂級高手,萬福永壽宮内的陣法也擋不住她的随心所欲。
待從雛焘那裡搶過戚光盈,她也不再多停留,帶着戚光盈一起再次融入壁畫之中。
眨眼間就人去閣空,雛焘望向他們離開的方向并未惱怒,反倒揚聲對那離去的女子道:“惠武太後向來珍愛親族,我又怎敢奪了你們天倫之樂的時間。借您玩會兒又何妨?”
話音回蕩,他擡手施展出一個奇妙的天界術法,宛如火焰的光向萬福永壽宮最頂上的陣眼狂奔,撞響這座宮殿最頂上的護陣鈴铛。
鈴聲四蕩,動驚八方。
見術法生效,雛焘冷笑道:“但要記得還給我——”
追雲熹被女子帶離開雛焘所在的陣法,此刻正身處在萬福永壽宮内綿長的回廊之中。
萬福永壽宮的宮殿四處都是壁畫,畫上神祇皆是一副骷髅形象,它們身下長有鲛人的魚尾骨骼,但在上身空蕩蕩的肋骨下方,腹内卻孕育着天界丹士獨有的修行金丹。
臍中一點金光透過斑駁的壁畫,映着神祇們臉上長眠不醒,空洞洞的漆黑眼窩。
它們的右手要麼持着匕首,要麼手拿寶劍,或者是鋼叉、玉錘、刀斧、刑具等等極具威懾的武器。
左手卻淺淺下放,正織雲弄霧,布雨招雪,施展它們能造福衆生的神通。
不僅上下/身種族割裂,就連左右兩半也呈出不同的脾性,善、惡、慈、怒全在一念,又彙于一身。
四面八方回蕩着雛焘的傲慢語氣,仿佛是壁畫上神明們異口同聲的呓語。
追雲熹望向這個女人,剛才他那一掌還是讓這個被稱作“惠武太後”受了點小傷。
惠武太後揉揉肩膀,明顯也聽到雛焘的話和宮殿上方響起的鈴聲。
她回眸朝追雲熹笑了笑,和方才對雛焘的冷淡大為不同,安慰道:“别去管他,他還想封住萬福永壽宮的出口不讓你走,太異想天開了。劍護陣是我們劍宗的拿手好戲,鲛人在這方面和丹士可沒法比。”
追雲熹步伐停了,猶豫道:“你要帶我去哪裡。”
“把你送出萬福永壽宮,你直接回戚束月身邊吧,那裡是安全的。”
追雲熹知道惠武這個尊号來源于誰,按照追雲熹那稀薄的血緣倫理認知,他該喊這女子一聲嫂嫂。
惠武太後與神文海的那對母子間有深仇大恨,于公于私,她都沒有傷害追雲熹的道理。
追雲熹的緊張緩解,他離開後當然不會去找戚束月。
但裝成戚光盈的樣子,他又得小心謹慎,輕輕點頭朝惠武太後道:“嗯。”
來到出口,惠武太後掐指施展放行的法訣,見陣法出口的寶石微微亮起,便說道:“走吧。”
追雲熹剛要離去,陣法鈴铛一響,就把他軟綿綿地彈了回來,這座宮裡所有人都可以放行,隻有他不能。
惠武太後咦道:“奇怪,明明解開了。”說罷再次施法,未見效果,惠武太後表情收斂,再不像先前輕松。她使出更高階的解陣手法仍被駁回,惠武太後驚道:“他什麼時候學會的劍宗陣結?這麼強的陣結絕非雛焘的手筆,恐怕是哪位高人贈予。”
見離不開萬福永壽宮,追雲熹心中升起不安。
“先不管了。”惠武太後拉起他的衣袖往回走,二人漸漸消失在回廊深處,“能解開的,就是廢些時間研究下該怎麼拆,眼下先回其他陣法避一避雛焘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