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闆簽文被晃出，啪嗒落在青石闆高低不平的雨窪之中。

戚光盈沒有彎腰去撿起簽文的意思，因為他突然背後一涼，仿佛此地正有人在凝視着他。

猛地回頭去看，剛好撞上聖人的碧色眼睛，雕塑嘴邊凝着一抹祥和微笑，眼簾半垂，神情悲天憫人，要多聖潔就有多聖潔。

戚光盈抿緊雙唇，并不避諱與那尊雕塑四目相對。

不知他看了雕像多久。直到暴雨之中，漸漸傳來打情罵俏般的嬉笑聲。

“什麼願望都可以嗎？那我想去金禦台住幾天。好不好嘛，陛下~”

造作的女聲，但天生媚骨，笑聲好聽得離譜，帶着一絲慵懶的沙啞，隻教人骨子酥了半邊。

回應她的男聲，卻比她那如歌般的鲛人嗓音還耐聽點。

溫柔貴氣，似天上月亮融化後滴滴答答墜在地上：“公主的這點小心願，我若不滿足倒顯得心不夠誠了。萬福永壽宮還在修繕，讓您住在那裡确實無禮，但為何非想去金禦台住。”

“陛下想知道呀，那當然是為了……”

接下來戚光盈聽不清了，因為瓊鸾附耳在戚束月肩膀上說起悄悄話，不知在講什麼。

當她輕靈笑聲再次響起，戚束月也笑着應道：“好。我會吩咐他們為您準備……”

他們二人撐着傘下山，一路從戚寐的赤風陵走到聖人廟。

原先還柔情蜜意的談話，在戚束月看清聖人廟裡的那個身影後，一下子就斷了。

戚光盈背對他倆，雙手抱臂伫立于聖人雕塑下，想裝作一句話都沒聽到。

一直到廟裡紅楓葉伴着雨水吹到他肩頭，戚光盈神情微動，繼而随手拂去。

“瓊鸾，你先回吧。”戚束月聲音降溫，和方才溫柔耐心的語氣判若兩人，“答應你的事我會做。”

“那我回去等着陛下。”瓊鸾的語氣之間心滿意足，索性也不再糾纏，她将傘留給戚束月，自己則沐浴在海界久違的暴雨之下，暢快呼吸，随後輕身一縱，離開帝瞑山。

僅剩他們兄弟二人。

“參見陛下。”戚光盈轉頭，看向他這張虛弱無比還撐着精神對付瓊鸾的憔悴面容，半跪下來行禮，直到戚束月讓他起身，他才回答道，“臣弟放心不下陛下的身體。得知您來帝瞑山祭拜父皇，便在此等候相迎。”

戚束月神情微異，詢問道：“怎麼不直接去父皇陵前找我。”

戚光盈坦率承認：“父皇還魂時說的很明白了，他不會想見到我這逆子。”

“如果是我們兩人碰不上呢。”

“那便碰不上。”戚光盈不以為然道，“人皇陛下終歸是要回金禦台的。”

被他說得有些難堪，戚束月狠狠撇過頭，聲音卻輕如細蚊：“我是無意碰上她的。”

戚束月瞞着他的小秘密固然多，戚光盈仍覺得自己對哥哥的本性還算了解。戚束月沒有在父母墳前跟别人調風弄月的怪癖，随便一猜就知他醒來是想到帝瞑山獨自散散心，哪曾想被瓊鸾探聽到行蹤，忙不疊就追了過來。

重傷都沒養好，便在荒郊野嶺被一個魅女纏上，經曆過許多事情後，戚光盈還有點可憐他。

貴為人皇，普天之下的人界衆生皆乃臣子，可對于天賦異禀如崔曜，地位超然如瓊鸾的這些人，還得強顔歡笑報以讨好。戚光盈認清這一切打破的并非是他對戚束月的崇敬之心，而是他長久以來一直努力維護的人皇地位，原來這般微不足道。

明明心有所愛，還得對他人賣力讨好，給心愛之人帶去莫大痛苦，身不由己。戚光盈清楚這有多難過，索性對戚束月一下子也寬容許多。

微歎一聲，戚光盈将外袍解開；披在戚束月肩膀上，随後指尖紅蓮光芒燃起，試圖幫着烘幹這件濕漉漉的衣服。

戚光盈岔開話題道：“大病初愈，陛下不該在外淋雨。”

“子時入睡，卯時晨起，這樣的日子我過了二十四年。”戚束月神遊在外，盯着地上搖落的簽文發呆道，“上一次這樣大病又大睡，還是二十年前。”

戚光盈很是坦然，點點頭道：“你說的上一次，應該就是我出生那天。”

戚束月虛弱一笑，道：“你猜到了。”

“當日我去奉明琉璃寺，雪淨大師就說過我的靈魂被拆成兩份，除你之外，我也想不到别人。”

戚束月道：“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麼好隐瞞的，你還猜到了什麼？”

戚光盈沉默半晌，道：“父皇被操控着還魂，但說出的話皆是生前執念，他曾說過‘讓人皇靈魂回到戚家血脈’，看來指的也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