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呼吸時的熱息在朔風凜凜下,都呈現出朦胧的煙白色。
步伐沉重,戚光盈好似在這天海地一色的雪境中,前行了好久好久。
頂着雪風,眼前掠過絲絲雪花。
北淵的雲好低,似乎要壓在他的頭頂,北淵的海好遠,仿佛隻存于他的眼裡。
此處是天之涯,海之角,根本走不到盡頭。
在這麼冷,這麼孤獨的地方,自己到底要去哪裡呢,戚光盈好像忘了。
又前行了一萬年——
肯定有一萬年吧,戚光盈走得精疲力盡,唱着父皇母後定情的那首歌鼓勵打氣,都唱了千萬遍才終于走出那片漫天冰雪。
用手擦掉眼前這一抹茫茫白雪,出現的是他從未見過,藍如水晶,澄澈無波的雪池。
池水中封印的人正沉沉睡着。
戚光盈爬到冰面上,拂去上面積雪,認真看這猶如水中月般的人臉:肌膚勝雪,臉頰薄薄一層的鱗片在逆光之下,明亮淡金已褪去血色,顯露出枯萎般的灰銀調。
英俊面容在昏沉水光下變得蒼白,連一點聲息都沒有,隻有冰面下孤獨蕩漾的一團黑發還在動,絲絲縷縷,長而飄逸,卻染着一層黑色薄霧,顯得不詳。
他像是一頭死在雪池裡千百年,絕不可被驚醒的怪物。
可戚光盈心頭一痛:這萬年間他到底是怎麼度過的呢。
想起來了,自己就是來找他的。
但隔着一層萬年不化的冰層,好似陰陽兩隔。
脖間鲛珠熄滅,戚光盈試圖用蓮花火焰,去溫暖這具按理說不會醒來的屍身。
蓮花聽從着戚光盈的召喚,果然亮起溫暖的明火。
但花居然不是開在戚光盈體内,而是在湖下這具人影的身體内猛然破出,宛如穿腸破肚,鲛人腹部的鱗片被層層鑽開,整個人都是空殼,僅剩蓮花在心肺處怒然盛放,将這具身體當做寄生宿主。
蓮焰在池底幽幽浮動,他因失色而變得慘白的臉正緩慢恢複紅潤血色,眼簾起伏,睫毛也在翕動着,好似下一刻就會醒來。
戚光盈用溫柔的聲音去喊他的名字,把他從噩夢中叫醒:“雲,既然北淵很冷很冷,我又怎麼舍得讓你一個人。”
池水被火燒沸,戚光盈聽到耳邊是冰層消融碎裂的聲音,随後噗通一聲,跌到池裡。
随着戚光盈落入池中,原先圍繞在池底的濁霧也都散去。
沉睡之人那雙黑白異瞳重見天日,慢慢睜開,當看到出現在眼前的戚光盈時,他愣了很久,先是微笑,然後再三确認,最後又哭了。
恍如隔世,戚光盈心裡難過,想到:為什麼隻有九百歲的他哭得像是攢了一萬年的淚,流都流不盡。
戚光盈想去幫他擦幹眼淚,但對方卻将戚光盈抱在懷裡,忘情傷心地去吻。
一瞬間,揉得戚光盈都生出奇妙錯覺:好似此刻的懷抱,才是自己這具靈魂和蓮花真身唯一的栖息之所。
狂風驟雨般的無盡思念,讓鲛珠重新亮起的光比烈火還燙。
戚光盈笑了笑,松開這個吻,摸了摸他的冰涼臉頰,安慰道:“我知道這一萬年裡,你一定為我吃了很多苦。但我回來找你了,我的小雲太子。”
……
“雲——”
有人正在碰他,戚光盈從夢中驚醒,語無倫次喊着追雲熹名字。
當他擡頭看去,發現天還沒亮。
北淵位于丹桓最遠的極點,每逢入夜,天上就微光不沾,比兕方城徹夜不歇的燈火夜晚,還要暗三分。
戚光盈正在一個專供行人落腳的木屋裡休憩。
他半靠坐在椅子上,屋裡唯一的光源,是他旁邊桌上的一枚蠟燭。
在燭火搖搖晃晃的光影中,他雙手抱臂,什麼都沒蓋就在天寒地凍的北淵小木屋裡,昏沉沉睡着了。
而眼前正想替他蓋上毛毯的少女也就十五六歲的年紀,領口系一條毛茸茸的黑狐皮披風,烏發半挽起來,乍一看似乎和北淵的名門閨秀們區别不大,但右手食指上卻戴着整塊白水晶雕刻成的狼頭戒指,價值連城不說,更重要的是代表她與衆不同的身份。
少女聽到戚光盈嘴裡喊的名字,噗嗤一笑:“小親王,你又夢到心上人啦?”
“北公爵大人。”茫然認出她是誰,戚光盈好像還沒能從夢裡完全清醒。
戚光盈對夢裡的場景還心有餘悸,心髒咚咚作響,跳得又用力又大聲。
本以為是個恐怖的噩夢,畢竟追雲熹像封存在冰川中,就像一具死去千萬年的屍體,變成如拂雀那般空蕩蕩的一個軀殼,完全是蓮花的新血肉容器。
但在夢境終點,他從追雲熹眼淚裡感受出來的,是遙遠漫長的等待中終于重逢的快樂,好像他們分開了不止幾個月,而是幾百、幾千、幾萬年。
戚光盈趕緊拿起脖間的項鍊,看了一眼才放下心:還好,鲛珠還仍在發出淡淡明亮,雖然他來到北淵三個多月了,并沒能找到追雲熹的蹤迹,這點讓他不免失落,好在鲛珠能報平安,知道對方無恙也是一種幸運。
情不自禁低頭吻了吻鲛珠。
看到這一幕,北公爵起哄啧啧了兩聲,表情變得八卦起來:“定情信物?”
戚光盈坦率點頭:“對。”
“你夢裡喊的雲姑娘?”
戚光盈呆了一會兒,抿唇不答。
“嘁,還不回答。我的倒黴婚史被你挖了個底朝天,你的一丢丢小八卦都不肯讓人知道,真小氣。”
把鲛珠收回衣領,戚光盈換了個話題:“怎麼醒這麼早。”
北公爵雙手叉腰,淑女儀态近乎為零:“這不是木屋裡隻有一張床嘛,咱倆上下半夜輪流睡呗,這樣才能休息好。況且你連個被褥都沒有,上次的傷也沒好全,萬一再生病怎麼辦?況且我跟着去陽度城,一是為了履行我北公爵的職責,二是要報答你幫我逃出虛誕魔爪,替你找線索呢!我是來幫忙做正經事的,一個人占着床算怎麼回事。”
北淵省公爵出身于四大世系之一的石家,名喚雪娆。長着一副清麗甯靜的面孔,奈何性情不像樣貌那麼文靜,為人直率開朗,而且喋喋不休,聊起天就像關不住的話匣,總是長篇大論,自己樂在其中。
無論氣候人文,北淵都與其他三個省差别過大,北公爵也顯得比其他省的世家子弟們多出一份豪爽熱烈的脾性。
此行本不想驚動北淵高官,戚光盈與這位小公爵相遇,也算一樁奇緣。
戚束月同意他離開兕方城,臨行前還特意給了他一份人皇手诏:見親王如見君臨,各省官員皆要以禮相待,不可拂逆。
接下密令,戚光盈決定先進入北淵地界,沿經陽度城幫扶一下北淵災情,順帶探查有沒有和追雲熹、或者和他記憶相關的線索。
披星戴月,連夜趕路,但這一路上卻遠比他想的要複雜。
微服私訪的過程中,戚光盈查出撥給北淵赈災的糧草被一路貪污的大案。
他花費了一段時間進行調查,待案情梳理清晰後,便直接上報中央,他的親筆信件寄往金禦台,很快就把當地的失職官員全部革職。
案情好似水落石出,但收尾調查時,他又發現一件蹊跷事。
北淵災民都由災民屬官員負責記錄人數,方便統計所需糧草、藥材、衣物的固定數量。
哪怕不幸亡故,為防止虛誕濁息感染了水源或糧田,災民遺體也是由犬神教的黃狗僧人們清點統計,再每月舉行共葬典禮,一起火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