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樁案子,滅了全族一百三十餘人,皇城五大作坊一夜被端,經手者斬首示衆,牽扯深的牢底坐穿,有瓜葛的流放邊疆,做過工的為奴為婢。”爹在關靥耳邊低低吼叫,“你是生怕旁人不知道咱倆的來曆嗎?”
關靥耳朵被炸的嗡嗡直響,不明白歸不明白,關靥當然知道保命最最重要,爹還說,當年血弩案發的突然,消息傳來,榮都一夜封城,虧得他與守将有幾分交情,早半日收到消息,拿出娘親壓箱底的幾件金首飾才換來出城的活路。
既有交情,咋還要收你金子?關靥不解。
爹又是一指彈上,那可是生死攸關,誰不是拿命在博?這金子啊,給得值。
關靥揉腦袋,日子過成這樣,還叫值?
傻。爹大手揚起,關靥扔了鐵鏟跳開幾步,那會兒你在你娘肚裡,要不是金子開路,你眼都睜不開。
這案子又不是你做的。關靥越想越氣,娘死在了路上,到死都沒回得去榮都,還要逃到哪裡去!
這案子…自己的話仿佛刺痛了爹哪處,他魁梧的身子怔了好一會兒,怔到關靥都有些怕了,趕忙上前去晃他的手。
“這案子,也不是他們做的啊。”爹滄桑的臉上溢出大片的哀恸。
“爹,什麼是血弩案。”關靥終于問出了這個問題。
爹像是沒有聽見,撿起關靥丢下的鐵鏟,有一下沒一下的繼續燒料,關靥都嗅到了糊味兒,他還燒着沒個盡頭,像是要把過往種種都燒成灰。
關靥憶起過往,握緊小木劍心生感傷,自己都睡上了軟床,要爹在身邊,該有多好。
婁石頭口中的阿弟一定很喜歡這把劍,不然也不會日日藏在枕下,婁石頭的阿弟…關靥胡亂想着,還有那個叫阿九的,他們去了哪裡,又啥時候回來呢。阿九是裴管事一眼瞧中的,身子骨也遠強健過自己,定是有更好的去處吧。
婁嬸沒有騙關靥,興國坊除了日日燒着的天爐,已無半點打鐵的迹象,關靥扛起有半個自己那麼沉的炭包,搖晃着居然挺直了身,婁石頭眨巴着眼朝關靥束起大拇指,“是個漢子。”
關靥噗嗤笑出,扛着炭包朝濃煙蔓延處大步走去,爹說過,兵器行憑本事立足,各坊各技,技憑器驗,兵器相拼,一試便知優劣。興國坊百年名聲,靠的就是這燒了上百年天爐,而已天爐就在眼前,炭火填之不盡,卻不見兵器鑄成。
關靥好奇,傳說中的天爐多年未再啟用,它還能不能燒鑄成傳世的兵器,那又會是一把怎樣的兵器呢。
裴匕說的不錯,島上人少活多,關靥一人頂了倆人的活,也虧得自己打小磨煉,沒幾日就成了熟練工,但寂寞清苦,關靥卻沒覺得,外頭活計難尋,連口飯都時常吃不上,興國坊雖苦,三頓卻是頓頓管飽,自己多吃個馍馍也沒人閑話,關靥想着還生出些美意,被炭火熏得發黑的臉頰雙靥隐現,引得其他劍奴還多看了幾眼。
婁嬸從兜裡摸出個果子,衣袖擦了擦塞進關靥手裡,“能吃就多吃點。”
“婁嬸你有些過了。”有人大喊,“昨兒吃肉,你多給了關靥兩口,今兒又是個果子,我們也要吃果子。”
“吃你個頭。”婁嬸叉腰就罵,“我自家院裡長得果子,想給誰吃就給誰吃。”
“昨兒的肉也不是你家的啊。”有人插刀。
“嗨!”婁嬸撿了個石子就去扔他,“再說,再說下回你就吃屎吧你。”
“吃屎吧你。”婁石頭咽下馍馍學舌。
嘴硬的仍是死撐,“給咱們多吃還能扛大包,關靥一個女娃,吃多了也不長力氣啊,除非…”那人嘿嘿瞅了眼婁石頭,“婁嬸,還讓人住你家屋裡,你存着私心啊。”
“睡我阿弟的屋,就是我阿弟。”婁石頭起身想去揍那人,“管你屁事。”
啃果子的關靥一把扯住婁石頭的衣角,揚起臉咧嘴露出白牙,“女娃子又如何?你能扛大包,我也能。私心?是你存着私心想吃果子吧。”
婁嬸大笑,衆人也跟着笑了出來,婁石頭也不懂大家夥兒咋個又笑,撓頭一屁股坐下,關靥抹去額頭的汗水,煙灰下的臉蛋也是白白淨淨。
關靥偶爾也會想阿九的去處,興國坊說小不小,但也算不上多大,阿九不做劍奴,又能去做什麼?總不會…關靥忽的想起宋勉所說,總不會拿他去填爐子吧。可真要拿人填爐,自己又怎麼會好好活着?
日複一日,關靥也不再去想,朝看海水東流,暮看紅日西沉,對關靥來說,島上的日子不算難熬,關靥渴望有一處地方能安逸到死,若能老死在滄浪島,倒也不是壞事。
光陰荏苒,彈指三年過去,關靥個兒高了,身子也長開了,濕巾擦淨臉,水盆裡俏麗的臉孔讓關靥自己都覺得陌生,少時污髒的模樣自己都不記得,女大十八變,在關靥的身上變化尤其大,一日她在井邊打水,裴匕路過她跟前,駐足看了好幾眼才認出她就是當年留下的那個莽撞女娃。
滄浪島的平靜也是在這一年嘎然而止,許多年後,關靥還清楚記得那天的每一幕,那艘在驚濤駭浪中劈出水路的龍頭寶船,甲闆上數百名全副铠甲的軍士,還有船頭身披蓑笠的黑袍人,海風驚起黑袍人掩面的緞布,露出半張滿是刺墨的臉,詭異的紋路蔓延過他泠冽的半臉,他的左眼戴着金絲繡成的眼罩,右眼精光熠熠似蘊雙輝,乘風破浪間不變神色,俨然萬物都在他駕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