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命走上前去,任皇帝打量。
“你如今多大年歲?”
“下臣二十有四。”
阿命沉聲道。
“在南魏,二十四是老姑娘了,當初兩國交好,你父汗欽定你的四皇妹和親,傳聞她性子柔軟,與南魏姑娘相仿,彼時真是沒想到你竟來了。”
阿命垂手站立,掀起眼皮子道:“聖人手段通天,想必知曉下臣是奪了皇妹的和親聖旨前來的。”
皇帝對于她的坦誠沒什麼意外。
“昔日你北征羅斯,西征西域,戰場上捷報頻頻,想必也未曾料到有今日。”
北元如今陷入内亂,篡權奪位的大皇子弑父不說,還血洗了曾經勳垣可汗的部衆,是以阿命的到來多少有些狼狽。
這些事情别人不知曉,皇帝卻一清二楚。
阿命也并不意外,若有所思道:“聖人既運籌帷幄,今日傳喚下臣進宮,想必也早有安排。”
皇帝笑呵呵道。
“南魏朝局不比北元,你乃異族,雖通曉南魏語,但于政事上多有不通,但你曾是北元上将,擅理軍務,性機警,來日好好做事,輔佐禦前,朕給你的待遇不會弱于慶願。”
阿命眸光微動。
她垂首微彎腰肢,恭敬道:“下臣如今不過孤魂野鬼一隻,聖人雷霆雨露皆是恩典,惟願以臣之心力,為聖人分憂,長公主雖與下臣有過交集,但下臣唯聖人馬首是瞻,此志堅若磐石,至死方休!”
老人心裡對她的投誠滿意之至,狀似提點:“那季明叙不過纨.绔小兒,來日你乃朕禦前大将,何須與他過不去?”
阿命立即蹙起眉頭,裝作痛恨的模樣:“此人頑劣,那日臣不過是為宣王解釋了幾句北元風俗,那季氏小兒便滿腦子都是龌.龊,實在可恨,但聖人言之有理,下臣日後定有所收斂。”
“宣王?”
對于自己這個不成器的兒子,皇帝挑眉,這事還沒傳到他耳朵裡,因此語氣略帶詫異。
“罷了,朕且吩咐你。”
皇帝似是有些倦怠,坐于上首,起身道:“錦衣衛指揮佥事共兩人,其中有一位置正好空缺,明日命禦史台欽定聖旨,你便走馬上任,高谌和薛如海是你的上官,有何不懂向他二人讨教便是。”
他走到一旁的櫃子,拿出牙牌和一柄長身的繡春刀,刀身舒展如流線,刀尖微微上翹,刀柄裹有漆黑的重金屬,阿命目力極強,輕易看出上面刻着龍首。
繡春刀刀鞘上裹有金紋,上有瑪瑙玉石鑲嵌。
“丁紳下獄,朕實在是對他失望至極,你雖是女兒身,但聲名在外,能力出衆,望愛卿護衛朕身,抓捕逆黨,清肅朝綱。”
皇帝話音藏鋒,因年老而幹癟的唇緊緊抿住,眸中劃過冷然之色,對着阿命吩咐道。
女子從容下跪,聲音肅冷:“臣遵旨!”
她雙手高舉,接過那柄猶帶血迹的繡春刀和錦衣衛指揮佥事的牙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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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宮時還未至清晨,出宮時卻已然晴空萬裡。
清風吹動她藍色的長袍裙擺,阿命出了文華殿,在宮道上伫立半晌,玉階之上,眸光所掠之處,遍地皆錦繡紅牆,來往的侍衛神色肅穆,雙眼直視前方,未曾有任何分心。
福生跟在她身後,笑着道:“大人晉升至指揮佥事,來日也是要在宮裡當值的。”
阿命心中終究有所起伏,待那股危機感在心底無痕無波時,才緩緩邁出步子。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
她要做的是忍耐,是蟄伏,與其坐以待斃,不若踏雪尋梅,踔厲奮發。
宮道盡頭是巡邏而來的蕭炆戚,後者一身寬松的青色長袍,踏着雲履靴,似是注意到伫立半晌的阿命,想要上前驅趕。
不料,那枚檀木制成的牙牌讓他頓住腳步。
黑檀木制成的牙牌穩穩挂在女子腰間,此時随着她的走動輕輕搖晃,上面的“指揮佥事”四個字猶如雷霆萬鈞,極其赫然。
跟在他身後的千總郭奉宜,見狀低聲詢問:“大人?”
蕭炆戚見狀,眸光從會極門走來的阿命面上瞥過,沉聲道:“走。”
女子與他視線相遇,沒了初時的戾氣,但無端讓蕭炆戚感覺到危險,他握緊拳頭,本想繼續巡邏,腳步卻緊緊釘在原地。
郭奉宜聞言,看出他應是要和這新晉的女官說上幾句,有眼力見地帶金吾衛們繼續巡邏,恰好與行至此處的阿命擦肩而過。
女子還未換去異族服飾,發髻依舊編成鞭子濃密地纏在後腦,神情冷冽淡然,一手握着繡春刀,見他阻攔,便站定在宮道上。
“蕭節制使有何指教?”
金吾衛節制使乃正二品官員,蕭炆戚未至三十的年紀便坐上這個位子,能看出有幾分手段,但金吾衛乃皇庭禁衛,由五軍都督府負責。
錦衣衛是特務機構,由皇帝直接任命,阿命雖隻是正四品指揮佥事,但并不畏懼蕭炆戚。
一來蕭炆戚所在的金吾衛和她不是一個單位,二來他非阿命的直屬上司,實在不值得她卑躬屈膝。
蕭炆戚目光落在她腰間的錦衣衛牙牌上,眯起眸子:“你倒是有些本事。”
“比不得您,蕭大人年輕有為,下臣不過臨時任命,日後還望您提攜。”
阿命隻假裝恭敬,語氣和口吻讓他挑不出錯。
蕭炆戚雖心頭仍有戒備,可見她不似先前那般張狂,隻好淡淡道:“你是異族女官,日後行走朝堂,要多多向同僚和高大人等學習。”
說罷,便擡步走了。
福生被晾在一旁也不生氣,笑着道:“蕭節制使素得盛寵,您無需介懷。”
阿命隻暗中往他袖中塞了些銀錢:“比起蕭節制使,下臣還是更喜歡和福掌印打交道。”
福生在宮中任職禦前的掌印太監,這一聲福掌印并無過錯。
兩人對視一眼,福生不動聲色道:“既是如此,咱家就笑納了。”
女人棕褐色的眸中劃過些許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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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出了午門,阿命坐上馬車欲回草亭子。
方走近馬車,她腳步一頓。
今日駕車的是狄勒,咳嗽兩聲,暗示她動作快些,阿命了然地點頭,掀開車簾坐了進去。
車簾擋住日光,内裡一片昏暗。
狄勒驅趕着兩匹馬,穩穩行駛在朱雀大街上,街上行人衆多,馬車不免降下速度。
昏暗中,男人身上的松竹香在車廂内漾開,惹得阿命多看了他兩眼,前者長手長腳坐在一旁,抱怨她的馬車有些小。
阿命性子節儉樸素,不喜奢華,也沒有南魏這幫貴族會享受。
她看向季明叙:“你的手和腳是要長翅膀,飛到天上去嗎?”
季明叙挑眉笑了下:“你罵人怎麼還文绉绉的。”
又折騰半晌,他尋了個舒服的位置躺下,不在意地引了話題到别處:“你這牙牌是丁紳留下來的,看來他在诏獄已經死了。”
“皇帝心急,估摸着是想立刻派你去查這樁行賄案,這才等不及新的牙牌做出來就命你進宮。”
男人骨節分明的手落在她腰間的那枚牙牌上,雙指用力,似是要将那牙牌看個清楚。
阿命見他感興趣,直接将繡春刀也遞過去。
“給。”
季明叙微微坐直身形,卻沒接,嫌那繡春刀刀柄上的血髒。
阿命打量着他高大的身形,不耐道:“怎麼這麼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