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叙靠在床頭,虛虛望着窗外橫斜的細雨,阿命坐在他床邊正擦拭着刀。
他想了想,“你想吃什麼?”
阿命在吃食這方面從不挑嘴,她将繡春刀合攏扔在一旁,拿起毛督和烏日嘎等人送過來的消息仔細查閱,随意道,“看你。”
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北元字符,季明叙饒是想窺探也無計可施。
兩人就這樣坐在屋内聽雨,不知過了多久,研磨草藥的老道煮好湯藥,喂給季明叙喝下。
這草屋是在山内的一處,雖然陳設簡陋,但衣食住行要用的東西完備,也不用阿命費心日常。
夜深時,二人換上裡衣相擁而眠。
昏黃的燭火下,季明叙側身擁住阿命,下巴抵在她額上,輕聲問:“接下來要怎麼辦?”
阿命閉着眼,枕在他臂膀處回應:“過幾日你得回京向皇帝告狀,說我守城有虧,叛軍作亂。”
畢節距離九江更是遙遠,此番回京哪怕是八百裡加急也要動辄半月,更何況季明叙身上帶傷,隻怕有個折騰。
季明叙倒是沒什麼異議,他咳嗽着:“你在畢節什麼打算?”
阿命擡手給他拍拍肺腑,季明叙将她抱得緊一些,阿命低聲道:“你回京見皇帝,我在畢節同叛軍周旋,叛軍的起義很可疑,我覺得不是這些人想造反,而是慶願想造反,一旦叛軍擁兵自重,京城的天就要變了。”
慶願想當皇帝。
她從未出閣時就想成為這世上的至尊,但是她年輕時遠沒有現在這般狠辣,反而将皇位拱手讓于他人。
季明叙悶聲笑起來:“你們都想當皇帝,這皇帝就那麼好麼?”
阿命困倦道:“南魏的皇帝怎麼夠,我要站在更高的地方。”
“更高的地方,是天。”
她已然昏睡過去,埋在他懷裡眉目舒展,長發披散,往日總是冷冽的神色露出幾分柔軟來,季明叙撫着她的長發,心想:可人不會上天,能上天的隻有神仙。
一個人被世俗的紛争拖拽在塵埃裡,無論是追名逐利,還是清高寡欲,都沒辦法得一個安穩的始終。
他低頭親了親阿命,将她晃醒,輕聲問:“我什麼時候走?”
阿命朦胧地睜開眼,見他撐起身子下意識道:“過個兩三日,等你傷好些。”
他盯着女人片刻,“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阿命剛阖上的雙眼再度睜開,定定看着他:“說。”
季明叙聲音發啞:“想你了。”
阿命無奈:“你的腿壞了。”
這有什麼妨礙,季明叙心想,他又不是别的地方壞了。
他歎口氣:“下次見不知什麼時候。”
阿命幹脆被他抱着依他去了,反正他不折騰到天亮吃不飽。
...
九江與畢節兩地相距不遠,快馬加鞭,三四日便能到,但是畢節乃是山形崎岖之地,溝壑内有不計其數的江水和溪流。
苗亂之前,就連一直替大魏軍隊鎮守畢節的苗人都弄不清這些山裡都藏着什麼。
苗亂之後,人生地不熟的徐家軍就更不清楚了,因此九江的軍隊若是想要攻打畢節,着實是一件費力的事情。
毛督和烏日嘎如同往常般奔走。
他們在畢節的據點照舊是個院子。
但這院子裡養着很多苗人。
這些人擅奇門,擅蠱蟲,擅工畫,他們大多性格直率,不喜玩笑,拘泥于特定的規矩,很長一段時間,毛督都不願意和他們交流。
烏日嘎和毛督因為都不是南魏人士,才招攬到這些苗人。
他們恨透了南魏,如果不是親耳聽見毛督和烏日嘎用北元語交流,他們才不會來這裡賣命。
毛督今兒個方在城門處布施完粥米,剛回院子,一個苗人就用生澀的南魏語問道:“你為什麼要救那些該死的難民?”
“怎麼了?”
毛督摘下草帽,背着手反問。
苗人鄙夷道:“是他們的皇帝作亂,他們才落到如今這個地步,讓他們自生自滅不就行了,為什麼還要幫助他們?”
苗人不能理解這種行徑。
南魏的百姓都是皇帝的狗,他們追随着皇帝,縱容皇帝的一切,現在他們的主子為非作歹,讓他們落到如此地步,有什麼可憐的?
如果當初他們能約束一下皇帝,也不會像現在這樣。
毛督很長一段時間不能理解他們的想法。
百姓怎麼能制約皇帝呢?荒.謬。
現在有些許理解,但也隻能解釋道:“南魏的百姓太多了,他們不是每一個人都同意現在的皇帝做皇帝。”
“那就造反啊。”
“造反并不容易,誰都想過安穩的生活。”
習則,也就是出聲發問的少年,聞言鄙夷地走遠了,他罵道:“别人都欺負到頭上來了,為什麼不欺負回去?孬.種!”
這座院落隻是個二進二出的四合院,住着誰一目了然,烏日嘎躺在樹上眯覺,半晌後,清晰地感受到樹幹被人踹了一腳。
一低頭,是毛督招手揮他下去,“娜木從靖虜來信了。”
“怎麼個事兒?”
“你自己看看。”
烏日嘎從樹上跳下來,一邊接過信,一邊回屋去看,毛督看着他的背影說道:“我去接将軍他們。”
“去吧,這兒有我看着。”
兩人說話間,院子外忽然響起馬蹄踏踏的聲音,有人在驅趕路人,院中正散步的苗人們猛地收斂腳步,藏回廂房中。
這些是他們的日常,生怕被徐家軍抓到手腳,他們費盡心機潛入畢節城内,可不是為了送死。
苗人的軍隊都藏在山中,經常在夜間出動打徐家軍們一個措手不及,他們人數少,但個個身形強悍,身手利落,若非徐陵治軍有方,早就栽在他們手裡了。
畢節城本就不富庶,早些年靠着山裡的收成百姓們還能勉強混個飽腹,那時候苗人和魏民的關系還不錯,後來當地遭了洪災,苗人善良,為了救被水沖走的魏民折了許多進去。
但山高皇帝遠,當地的官員嫌棄苗人古怪,直接打成叛軍的旗号,命部下剿滅。
苗人一再被冤枉,幹脆反了。
而大魏這邊兵荒馬亂,許多人淪落為難民,成日窩在城中的難民窟裡,畢節城就像一顆本就不茁壯的樹遭受雷劈之刑,現下隻能靠着朝廷的供養維持城鎮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