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地勢低,因此,這裡雨水倒灌的最為厲害,低矮的房屋多半被積水浸泡得牆體發黑。
巷口處臨時搭了幾間棚子,裡頭冒着白煙。這會雨勢漸小,外面零零散散,站了幾個排隊領粥的百姓。
謝令儀的馬車到這就進不去了,她撩開車簾,舉目四望,卻不見謝翊身影。
“哎,那不是張大人嗎?小姐,他怎麼也在這兒?”璞玉指着遠處一抹熟悉的身影,咂着嘴稱贊,“這大雨天,張大人竟也親自出來幫忙,瞧他腳上的雲頭履,都濕透了。”
順着璞玉的手勢,謝令儀眯了眯眼,果然看到一襲青衣立在棚子外。那人正背着手,與一名衙役交談。
他腳下的積水浸濕了鞋履,鬓角的發絲因潮濕而貼在臉側。但整個人卻絲毫不顯狼狽,反而透着一股從容不迫的氣度。
謝令儀看着,抿了抿唇,沒吱聲。
那頭的張歧安似有所感,銳利的目光一下直射過來。
謝令儀見狀,‘唰’的一下放下車簾。
“公子,您在看什麼?”身旁洵風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隻見不遠處停着一輛靛青桐油馬車。
“沒看什麼,把架子上的蓑衣拿過來吧,我再進去檢查檢查。”
“還要檢查呀。”洵風小聲嘟囔,“公子,您這一上午都檢查三四遍了。再說,現在裡頭不是有謝家的公子在照應着嗎,您還不放心啊?”
張歧安聞言,隻淡淡瞥他一眼。
洵風被這一眼定在原地,反應過來後,滿臉不甘心去取蓑衣。
穿上蓑衣後,張歧安腳步匆匆,身影漸漸隐沒在巷口深處。
“璞玉,你下去打聽一下,問問是怎麼回事?”
“好。”璞玉看自家小姐那鬼鬼祟祟,卷起車簾,偷摸打探的模樣,忍不住笑出聲。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她帶着一身濕漉漉的水汽重新上了車,手裡還捧着一條布巾擦臉。
“問到了嗎?”謝令儀迫不及待開口。
“問到了。”璞玉邊擦手邊道:“張大人是主動來這邊照看災民的,已經來了好幾日了,今日忙的午飯都沒用。”
“我不是讓你問這個!”
“那是問什麼?”璞玉歪着腦袋,笑得狡黠,“那裡隻站了一個張大人,奴婢自然也是去問張大人呀。”
謝令儀:“......”
眼見着小姐真要生氣了,她才咳嗽兩聲,認真道:“謝翊公子呢,奴婢自然也是打聽過了。巷尾積水得厲害,他正帶着幾名衙役挖渠排水呢。估計一時半會回不來,小姐要不先回去?左右人住在咱們府上,不愁見不到。”
“再等等吧。”
“好。”璞玉點頭,不過,她也不知,小姐要等的究竟是哪一個。
謝令儀在這等,自然有她的道理。前世,謝瓊的出現,分走了她本就稀薄的母愛。而她的兄長謝翊,更是因族中長老一道“認祖歸宗”之令,堂而皇之成了謝家嫡子。
謝家偌大的家業,就這樣拱手讓與外人。
今日她來這,就是想來看看,這人到底有什麼本事,能給長老們灌這麼多迷魂湯。
“小姐快看。”璞玉伸手指了指窗外,“那是不是就是謝翊公子?”
她視線一直盯着巷口,這會子見有兩人出來,忙不疊拉着謝令儀去看。
謝令儀聞聲望去,果然見張歧安身旁,還跟了一名白衣男子。那男子身形清瘦,衣衫下擺沾了幾圈泥漬,手中還拿了一根鐵锸。兩人正細細交談着,臉上皆帶着笑。
果然好本事,才一天就傍上了禦史家的嫡子。
她無端有些煩躁,不願再看,低聲吩咐車夫快走。
哪知車夫揚鞭吆喝幾句,馬車卻紋絲不動。他下車一看,方知是停留時間太長,這裡泥沙又多,車輪陷進去了,一時半會,還真走不了了。
謝令儀聽罷,心頭更添幾分煩悶。她掀開車簾,探頭瞧了瞧,外頭雨水混着泥沙,果然将車輪牢牢嵌住。車夫忙着清理泥沙,卻未見什麼成效。
偏偏這時,張歧安已然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他擡頭一看,半空中,與謝令儀視線撞了個正着。
謝令儀心中一驚,賭氣般猛地放下車簾。下一瞬,車廂外便響起他清潤的聲音。
“雨多積沙,貴府馬車車輪想必是陷進去了。小姐若是需要,在下可多叫些人來幫忙。”
一句‘不需要’已經到了嗓子眼,轉頭便見璞玉亮晶晶望着自己。外面也适時響起車夫道謝聲。
她心中無奈,隻好順勢下了馬車。
衙役們挖出泥沙還要一會,畢竟是官家小姐,不好在外面抛頭露面。幸好此時粥棚也無人,張歧安便請她暫時前去避雨等候。
一路上倒也相安無事,張歧安有意不在外人跟前,暴露她身份。她也樂得清淨,隻裝作低頭前行,實則悄悄支起耳朵,留意着後方兩人交談。
“張兄,這位小姐可是你的朋友?”
謝令儀聞言,腳步立馬慢了下來,腦袋也偷偷往後靠。
張歧安餘光瞥見她小動作,語氣頓了頓,半晌才悶聲道:“嗯,是我的一位......故人。”
謝令儀猝不及防聽到這兩字,像是被當頭潑了一盆涼水,腳下陡然一滞,随即甩袖,加快步子朝前走。
張歧安見狀,臉上怅然一閃而過。謝翊再問什麼,他就不答了,隻顧悶頭朝前追。
落後幾步的謝翊,望着前方兩人如出一轍的背影,微微眯眼,臉上神态若有所思。
——
謝令儀一進粥棚,便毫不客氣,吩咐洵風給她倒杯熱茶,語氣自然熟稔地仿佛公子本人。
洵風雖不明所以,但還是依她命令,乖乖拎着茶壺小心伺候。
就在他斟茶時,眼神一瞟,突然發現後面跟着的璞玉,頓時雙眼一亮,露出幾分驚喜的神情。
“咦,姑娘,你怎麼又來了?是不是布條不夠用?你放心,我這還有!”
張歧安前腳剛踏進來,正好聽見洵風這句沒頭沒尾的話,随即向他投去了一個疑惑的眼神。
謝令儀瞬間頭皮發緊,還來不及阻止,就聽洵風竹筒倒豆子似的,一下子全說出來了。
“哎呀,公子您剛剛忙去了不知道。這姑娘方才特意來跟我打聽您呢。奴才琢磨着,她定是被公子您那大公無私、一心為民的英姿所折服。就是可惜您不在,沒能當面聽到這些感人肺腑的話.....”
他在謝府中見過璞玉,猜出了那喝茶女子的身份,心中有意撮合公子與她,便故意隐去了璞玉打聽謝翊一段,還擅自添油加醋了一番。
謝令儀閉上眼睛,已是面如死灰,拿着茶杯的手微微顫抖。
璞玉則滿臉愕然,眼睛瞪着洵風,顯然被他這番信口胡謅氣得不輕,若不是礙于小姐在場,她早一拳揮過去了。
張歧安看了謝令儀一眼,咳嗽兩聲,尴尬打斷沉浸在自己世界,手舞足蹈的洵風。
“你去外面看着馬車,好了再進來告訴我。”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