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也這輩子去過最多次數的地方就是醫院。
但是高級私人醫院和人來人往的公立醫院不一樣,沒有徹夜陪護的汗味,沒有在外面連抽幾包廉價尼古丁的煙味,也沒有各種失禁後的腐爛味。
宋昭甯投資的這家醫院,和她本人一樣,昂貴而潔淨,如某種精心呵護的永生花。
銀色傘尖滴滴答答地洇着水,聞也把傘交給服務台,還是之前的小護士,這次她卻沒認出他來,語氣裡帶上畢恭畢敬的成分。
他自嘲一笑,果然麼,人靠衣裝。
鏡面電梯的内壁映出并肩而立的身影,聞也看着鮮紅數字不停跳動。
高層專用電梯就是這點好,不用每一層都停一下。
她娴熟地踩着重工業風的輕奢地毯,出電梯時回撥了一通電話,說的全英,聞也不想探聽宋昭甯的隐私,隻得低頭研究看起來是一次性的精緻地毯。
宋昭甯推開金屬镌刻【院長辦公室】的磨砂玻璃門,馮院抱着保溫杯,很是無奈地看着她:“昭昭,又來了。”
她嗯一聲,壓低聲音收線,手機貼着桌角放,微偏了頭示意:“又挨打了,煩您再看一次。”
馮院老早從分屏監控看見跟在宋昭甯身後的聞也,半是心疼半是玩笑:“年輕人,真是……要好好愛惜自己身體。”
“嗯,”宋昭甯替他應:“打黑拳就算了,還和□□鬥毆。如果不是我剛好在場,現在就該到警察局撈人了。您知道,我給席越收拾了多少爛攤子。”
馮院愣了一下,大概是對宋昭甯的後半句話感到無奈,他看向聞也,對他招手:“小聞,我會給你一張卡,如果你以後有什麼需要再來醫院,直接上來找我,如果我不在,就找五樓的齊原醫生。”
聞也點頭,看了宋昭甯一眼。
辦公室冷氣充盈,她卻感覺不到冷,瓷中帶粉的手指輕叩桌面,長而卷的黑發蕩出輕靈弧度。
“看我做什麼?”她單手撐額,漫不經心地笑了一聲,纖濃眼睫疲憊地搭開小扇形的陰影。
“謝謝您,但我不需要。”他禮貌地拒絕。
馮院神色不變,仍是溫和善意地笑,仿佛不在意他說了什麼。
“你和我來。”他放下保溫杯,起身,和宋昭甯交換了一個眼神:“昭昭你要困了,回去睡一下。”
宋昭甯有自己的辦公室,她搖搖頭,自然而然地從抽屜裡取出一包煙和打火機。
馮院原地杵了會兒,伸手示意聞也,又回到那間聞也幾小時前躺過的白色病床。
他側着頭,清瘦頸線留有殷紅血珠,白熾光映得分明。
“沒想到那麼快又見面了。”馮院笑笑:“不過,我希望我們的下一次見面,不要是在醫院。這不是個吉利的地方。”
聞也有些遲鈍地眨眼:“……怎麼會?”
萦繞鼻息的高級香氛味道很好聞,像某種深冬清透的雪。
他呆了片刻,忽然背手撐起身,在一片靜谧安甯的環境中,看見靠窗台而放的透明玻璃瓶,裡面浸着祖母綠的深重液體。
馮院換上一次性塑膠醫用手套,他順着聞也視線看過去,笑道:“很好聞吧?是昭昭親手調制的。她在北美有一處莊園,專門用于香氛精油的提煉。”
說話的同時,馮院帶有溫暖溫度的手掌抵着聞也雙肩,将他輕輕地壓平:“放松。一回生二回熟——”
馮院屈着雙腿坐轉椅,塑膠手套貼在皮膚上的感覺非常奇怪,聞也條件反射想躲開,馮院略略正了神色,低聲道:“别亂動。”
“這衣服适合你。”馮院邊換藥邊說:“尺碼不大合适嗎?感覺小了一些。”
聞也強忍藥水浸潤傷口帶來的細密刺激感,他緩了一口氣,才說:“之前的衣服弄髒了,這件是宋昭……宋小姐給我的。”
馮院長長地“哦”了一聲,不知為何,竟生生讓聞也聽出異乎尋常的意味深長:“怪道尺碼不合适。咳,倒是蠻襯你的,你适合穿白色。”
“白色不耐髒。”
綿延不絕的疼痛迎面敲擊腦神經,他咬着下唇,脖頸因為疼痛繃得很緊,後肩棱骨分明,半晌穩住氣息說:“不适合打工。”
馮院好像知道了什麼,又好像什麼也不知道,至少他什麼也沒有說。往傷口敷了劑量精準的麻藥,等待藥效期間,馮院和他閑聊幾句。
他說話語氣一貫溫和,容易令人心生親近,等聞也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馮院穿針引線,細緻地縫合掌心傷口。
這些小事原本無需勞動他大駕,聞也認為他是沾了宋小姐的光。至少,馮院和宋昭甯,看起來關系挺不錯。
他一擡頭,意外地,發現馮院的眼睛,竟然定定地注視着他,眼底情緒複雜萬千。
直到此刻,馮院才有時間詢問他的私事。
他用的閑聊口吻,帶着點兒笑,聽不出任何深意。
“你現在大學畢業了嗎?”馮院把手術剪放到一邊,浸透血色的紗布棄置貼牆而立的藍色醫用垃圾桶。
“畢業了。”他把襯衫拉上來一點,遮過鎖骨的位置。
“之前說三七分,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知道費用嗎?”
聞也言簡意赅:“沒什麼介意的。我出場一次伍萬元。”
馮院暗暗吃驚,倒不是覺得這筆錢多,而是——
伍萬元而已,就能讓你賣命?
賣命不至于。
聞也咽下這句話,人才市場高度飽和,他又不是名牌大學王牌專業,正經工作能勉強糊口,一個月累死累活任勞任怨當牛做馬不過千把元。
而挨一次打,做一次假,就能得到伍萬元。
“我弟弟生病,需要很多錢。”
馮院舒朗眉心皺起,他借着擺放手術器具的機會背過身,心底說不上什麼滋味。
半晌,聞也錯以為自己聽見一聲缥缈悠遠、轉瞬即逝的歎息。
他知道宋家早年收養過兩個小孩,按理說,宋微不至于對顧正清帶來的孩子不屑一顧。
在他聽到的版本中,宋家大小姐不怎麼排斥這個弟弟。
就算後來離開宋家,宋微應該安排兩兄弟的去處,而不是讓當年半大點的孩子颠沛流離,食不果腹,朝不保夕。
聞也舌根發苦,他說不好使藥效作用還是往事重提帶來的滞痛,他坐起身,垂眸扣上銀色紐扣。
他沒有系喉結之下的三顆紐扣,他不喜歡被緊緊束縛的感覺。
這條襯衫于他而言有點小,尤其肩線,更是不合适。但他沒想那麼多,沒有錢的時候,一條衣服穿三四年,他穿不下了,改一改,補一補,再給聞希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