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來時的路往回開,許勉對前方不停提示的危險岔路口報以十萬分上心,他雙手控着方向盤,拐過一個堪稱180°的超級大彎後,掃一眼前方幾公裡的筆直長路,終于松了口氣。
“小姐,沒想到顧先生與方院長還有這樣的淵源。”
宋昭甯挺直鼻梁架着一副防藍光眼鏡,她低眸斂睫,一目十行地掃過愛心之家這幾年的流水。
“他是慈善大戶,早年修路修橋修學校,會注資一家小小的孤兒院不足為奇。”
顧正清在世時,孤兒院不說富裕,至少孩子們吃得飽穿得暖,讀得起書看得起病。
但他去世得太過倉促和突然,每月定時撥入孤兒院賬戶的錢驟然斷掉,起先院長夫婦不知為何,好在他們花錢精打細算,這麼多年下來仍有存款,不料自那之後,小孩生病,餘額逐漸捉襟見肘,他們在進城看病時,終于獲知了顧正清去世的消息。
其實,這筆撥到愛心之家的錢,在他龐大繁雜的慈善項目中隻能屬于不值一提的冰山一角,他去世後,顧家迅速瓜分他所留下來的一切,而這一切,并不包括他所做過的善舉,所行過的善事。
宋微與顧正清在國内沒有領結婚證,兩人隻在國外登記注冊,他名下的所有,宋微不圖不搶,全數奉還顧家,任他們争得頭破血流。
如果不是沿着林叔給出的線索往下查,她不會知道,聞也和聞希是被顧正清從孤兒院領養的孩子,也不會順水推舟得知他生前做過的善事。
許勉沉默片刻,忽然問:“小姐,您要接手顧先生曾經捐助過的項目嗎?”
“不。”宋昭甯果斷道:“有些已經爛到了根裡,我不介意讓它繼續爛下去。”
她關上平闆,整個人身心俱疲地陷入椅背,并指揉了揉眉心:“先安排孩子們做體檢,看孩子們的狀态安排學校。帶他們的最好是年輕一些的老師,他們多半具有同理心。不過,隻要錢到位了,朽木都能給你雕出花來。”
說到最後一句,語氣帶上了難以掩飾的自嘲。
許勉明白:“我查過了,思源校風還行,學生資源不算太多,一個班大概三十多個孩子,每個年級分為四個班,不存在AB班或火箭班沖刺班的說法。”
現在的家長恨不得從孩子出生的第一秒開始雞娃,學校也跟着與時俱進,分門别類五花八門,仿佛一個人生來是帶着社會與資源給予的不公平标簽。
但是,這種不公平标簽,特指小鎮做題家,而不是出生羅馬的世界公民。
漫長的四小時返程時間,宋昭甯處理前段時間積留的工作,順便把唐既轲審過的合同再核對一遍,有問題的訂正打回,沒問題的批閱簽字。
早上八點出發,十一點半抵達,離開時婉拒方院長請吃飯的善意,和許勉挑了一家看起來勉強幹淨的飯店,随便對付兩口,兩人都沒什麼食欲,點菜時克制了一些,雖然做不到光盤行動,至少不要浪費糧食。
中午一點回程,下午五點多到護城。護城無時無刻都在堵車,他們被困在高架橋四十來分鐘,終于蝸牛挪步似地挪到了市二院。
“小姐,沒有車位,我停外邊。”
許勉掌着方向盤,看着前方烏烏泱泱的紅色尾燈,六點快七點的光景,護城堵得水洩不通,焦頭爛額的喇叭聲此起彼伏。
宋昭甯嗯一聲,後視鏡内确定後方暫時沒有來車,她推開車門,修長筆直的小腿踩着柏油地面,淡聲道:“一會兒不用接,你去吃飯吧。”
許勉極限掉頭,你蹭我我貼你的擠入密集車流。
兒童節,醫院樓下的小攤販應景地叫賣五顔六色的卡通氣球。
護城畢竟是個走在時尚前沿的國際化大都市,所能選擇的款式品目繁多,雷神的胸,美隊的蜜桃臀,鋼鐵俠的鋼鐵之心,唯有綠巨人浩克還算正常,就是個普通且扭曲的綠巨人浩克。
宋昭甯仰頭看了一會兒,攤主是個年輕男人,他湊過來,用一種不知為何非常暧昧地語氣道:“我這兒還有别的款式喲。”
她稍稍退開半步,不習慣與别人過近的距離,更何況這攤販身上缭繞一股廉價刺鼻的古龍水香味。
那味道,宋昭甯懷疑自己走進了懷願曾經和她形容過“打碎了一萬瓶低仿的香奈兒五号的啊呀呀飾品店”。
但是市二院的空氣不比古龍水清新到哪裡去,各種藥品的化學氣味、病人或病人家屬路過時身上的汗味、以及沒有公德心把吃剩的盒飯丢在路邊的食物腐朽味……
宋昭甯無故地歎氣,護城這市容建設,該不會隻有中環地區吧。
“您買嗎?兒童節,買六送一。”男人仍在眨着眼睛。
宋昭甯拿出手機,沖他晃了一下,口吻嚴肅起來:“三分鐘,我會撥打城管電話和漫威法務部,他們應該會計較你把美隊設計得那麼、那麼花枝招展。以及,我是盾鐵cp。而你主賣盾冬。”
男人聞城管色變,他由愛生恨,狠狠瞪了眼宋昭甯,想不到如此貌美的女人竟然是個蛇蠍心腸的!
他轉頭,握着一大把花花綠綠溜得比野狗還快。
宋昭甯确實想給聞希送禮物,但不是某種被刻意放大過的男性部位。
她先前差人從美國購入空運回城的限量版樂高已經送到聞希手上,算一算,差不多是他拼完第一條手臂的時間。
她轉身,這回不打算過多恐吓其他小攤販,畢竟那孩子看起來還很年輕,染着一頭時髦的奶奶灰,一副未成年的模樣。
上次來過一回,知道從C門進入與聞希所在的住院部最近。宋昭甯剛走兩步,忽然有人喊了她的名字。
宋昭甯輕輕一怔。回頭。
護城的确是國際大都市沒錯,在新鮮出爐的本年度最宜居城市中,護城位列第五,僅此于紐約和港城。
事實上,宋昭甯從不認為紐約或港城屬于宜居城市。但,無論是從經濟方面、環境、市容以至于天氣等多方面的考量,護城确實很美。
盛大燦爛的火燒雲彌散天際,遠方的靈慈寺晨鐘暮鼓,褚色長袍加身的僧侶撞響今日的最後一聲鐘,驚起無數飛鳥,雲間掠影,沒入火紅色的雲霞。
聞也站在她眼底。
再次念了她的名字。
“宋昭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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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來了?”
“剛看過聞希。”
兩人異口同聲。
聞也有些局促地挪開視線,唇角微抿。
宋昭甯反應過來,笑道:“聞希收到禮物了嗎?他喜不喜歡?”
聞也輕輕地嗯了一聲:“他非常高興,非常喜歡。他說想謝謝你。”
“可以啊。”
宋昭甯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也沒有那麼多顧慮,朝他走幾步,纖細高挑的影子斜過來,與他腳下陰影隐秘暧昧地重疊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