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悅嘉給許勉打完電話,半聲氣兒不敢吭,陪她坐在醫院外的長廊。
雨停了,金屬栅欄椅濕漉漉,泛着一種冷調的鐵鏽綠。
唐悅嘉墊空了一包紙巾,才勉勉強強能坐人。
許勉大概還要一小會兒,唐悅嘉手足無措地看着她,沉沉樹影仿佛也成為了沉默的幫兇。
她張口,想問為什麼是贖罪。你已經是這樣的身份,全世界的精彩都與你近在咫尺,你看過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風光,你比許多人肆意自由得多,你已經是别人望塵莫及的人生了——
為什麼會在“贖罪”?
這樣殘酷而沉重的詞語。
太多太多的疑問盤旋上空,壓得唐悅嘉緩不過勁兒。
她低着頭,雙手搭着膝蓋,纖長白皙的手指緊緊地攥着單薄的襯衣長裙,掌根已經洇出了微微的濕意。
宋昭甯一直沒有開口的意思,她更不敢問,隻得在心底默默祈禱救苦救難的許勉快點來吧。
時間仿佛變成一根極有彈性的皮筋,不停地拉長、拉長,窒息而永無止境地拉長,直到許勉常開的那輛賓利緩緩泊在她的眼前。
唐悅嘉長舒一口氣,下一秒,眼角餘光驟然定格在她質地柔軟的襯衣袖口,停了幾秒鐘,機械性地往下落,最終停在她右腹部的位置。
襯衫下擺其實亂了,打起不規整的皺褶。
還有血迹。
那不是她的血,但仍夠悚目驚心。
唐悅嘉覺得齒冷,但幾乎是瞬間的,她本能地想起了無論是哪一輛座駕,車上都放着宋昭甯的以備不時之需的換洗衣物。
車廂裡靜得可怕,唐悅嘉甚至可以聽見自己細微吞咽的聲音。她轉過身,試圖在黑暗的視線中尋找,然而眼底卻蹿起一絲仿佛從深海中幽幽漫上來的冷光。
宋昭甯解鎖手機,撥了通電話。
唐悅嘉不知道電話那端是誰,她謹慎地收回手,挨着車門坐。
沒等很久,不知跨越多少信号基站的電話終于被接起,懶懶散散的腔調。
“甯?”
“做這樣的事情,很有意思?”
兩人異口同聲。
許勉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主動降下隔音擋闆,可憐了唐悅嘉,不想聽不敢聽被迫要聽。
沉默一瞬,席越先笑了,他不知道在忙什麼,伴随紙醉金迷的悠揚管弦樂,她聽見某種類似點鈔的聲音,立時明白過來。
“你借我的手,去對付宋斂,應該想得到後果?”
席越嗓音微啞,他捏着高腳香槟杯,澄澈晶瑩的酒液入口醇美,他凝定片刻,轉手倒在了一盆金錢樹。
“……”她的字音咬得略重略急,明明是清冷到若有若無的空靈,此刻聽着卻讓人不寒而栗:“你知道我今天回國,也知道我今天要去市二院,對嗎?”
其實不需要回複,答案早已心知肚明。
她要問,不過是藉由這句話平定内心波濤洶湧的起伏。
他不說話,勢在必得的獵手,微微斂起的眸光含着某種不詳的笑意。
“我親愛的。”席越慢條斯理,骨節分明的手指按着銀色打火機的砂輪,一下、一下地、散漫而頗有樂趣地燒着金錢樹的葉子:“我沒有做任何違法的事情。”
他确實沒有。
正因為知道這一點,宋昭甯才更加無力。
車禍的的确确是意外,不可能有人大張旗鼓編排人命,哪怕是席越這種看起來道德低下的瘋子,也不會這麼做。
不可能安排一輛車,又那麼恰好是酒醉的司機,搖搖晃晃轟轟烈烈地撞上人行道。
他隻不過是,在事故發生以前,提前安排好了幾台車,造成道路擁堵現象,以此拖慢宋昭甯的行程。
誰都沒想到的,誰都想不到的。
她低着頭,掌根支着額角,呼出的每一口氣仿佛從胸腔中鮮血淋漓的擠出。她想起那個再晚一點就失去生命特征的少女,想起那對走投無路絕望欲死的父母。
席越又笑了一聲,他和什麼人打了聲招呼,說西語,字音模糊不清地推撞過來,宋昭甯擡起眼,沒再聽他的任何一個字,反手挂斷電話。
宜睦和市二院是兩個方向,車程很遠,賓利已經踩到了市内行車的管控上限。
唐悅嘉小心翼翼地側過臉,她的臉好白,簡直白到近失血色。于是肘彎和右腹的襯衣血迹,如此大張旗鼓了起來。
她沒繼續找衣服,也不敢再說話。
這一刻才後知後覺,就算宋昭甯再怎麼年輕,再怎麼給人平易近人的溫和假象。到底是二十來歲就掌權家族企業的繼承人。她的殺伐果決不留給外人看,卻并不代表沒有這一面。
時間一分一秒,難捱如下個世紀。
偏偏許勉不放任何緩和氣氛的古典樂,唐悅嘉隻覺得頭皮發麻,又忍不住投眼去看她。
她眨眨眼,咽下了喉頭中無關痛癢的話。
她想,宋昭甯不是超人,她也需要别人愛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