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那張臉,在灰色背調的雨幕之中,清晰到發亮。
她把壓得雙肩淤血的雙肩包甩到地上,三兩下脫了沖鋒衣。内搭的裡衣完完全全濕透,聞也目光一凝,下意識避開,結果沒兩三秒,又轉回來。
她把長發松了,固定過的黑發勾勾纏纏,仿佛是天然卷曲的弧度。
用來梳理長發的手指全是血痕,其中一道最深,食指根部切到虎口,血已經不流了,她用過止血噴霧,但看着格外悚目驚心。
他是見過宋昭甯的手。十指如玉,嫩如春水。她的家人讓她養尊處優,她的家庭亦是如此。
她全無在意之色,從聞也身邊路過時,甚至分得他一個眼神,說:“晚上好——你在這裡做什麼?”
聞也一時啞口,目光還死死地盯着她受傷的那隻手。宋昭甯順着視線,狀若閑散道:“哦,沒事。我要上去找爸爸,聞希的鋼琴彈得真爛,我打算給他換一位鋼琴教師。”
她說完,也不等聞也反應,那隻傷手按着旋轉扶手,一步一個腳印地踩上去。
本家有電梯,她平時倒不怎麼喜歡用,常是捧着一本書邊讀邊走,每一個腳步丈量精準,眉梢擡也不擡。
她上到三樓,不知道和顧正清說了什麼,琴音有一瞬間變得好聽。
如果聞也在場,就能看見,宋昭甯用她那隻受了傷的手,行雲流水地奏出音符,她說:“爸爸不要誤人子弟,本來小希沒什麼天賦,這下要被你帶偏了。”
顧正清好脾氣地欠手,讓了位:“你來教?”
她睨他一眼,似乎在想一個成年男人,為什麼會給自己女兒提出這種無語至極的要求。
“我太忙了,要學習的課程很多。”
顧正清拉過她的手,語氣中沒有責怪:“你登上山頂,看到星星了嗎?”
“下雨,什麼都看不見,設備也被淋壞了。”宋昭甯的聲音聽不出生氣或埋怨,她抽回自己的手,垂在腿側,歪頭打量剛剛被她彈過的鋼琴,幾秒後,淺色瞳孔溢出微妙的憐惜:“這琴挺貴的,當年爺爺送我的禮物。沾上血,廢了。”
顧正清忍俊不禁,聞希坐立難安,小小聲說:“都是我的錯……”
她點頭:“如果你能彈得更好一點,就不是你的錯。爸爸,我先去換身衣服。”
等她再出來,聞也還站在庭院廊檐,她沒有完全烘幹的長發垂在後腰,定定地看了兩秒,向他走過來。
她手中捧着一本讀到了三分之二的德文詩集,反手扣在凍琉璃似的春枝綠的桌面。
姚媽泡了祛濕保暖的花茶,古方紅糖的味道很嗆,宋昭甯抿了一口就放下杯耳,她靜靜地看了一會兒雨,轉過頭,眸光平靜:“我有點累,陪我坐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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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端畫面在虛無中碰撞交錯,聞也一時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因為外面下雨了。
斷續沙啞的雨聲錘打着玻璃,風聲如泣如訴地嗚咽,像一種心碎的吟哼。
宋昭甯靠着他,就像那個琴音難聽的傍晚,她靠着自己睡着了。
她睡着時也不安穩,眉心蹙着折痕,睫尖時不時輕顫,仿佛掙紮在一個将醒未醒的夢。
馮院是在這時來的。
打不通宋昭甯的電話,他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打給了聞也。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他們果然在一起。
馮院頓住腳步,先是瞥了眼蓋着聞也黑色工裝外套的宋昭甯,他放輕聲音,幾乎是用氣音問:“甯甯睡着啦?”
聞也點頭。
“也好。”他微微笑了下,坐在他身邊:“你不知道吧,她為了能趕回來,将行程硬生生地壓縮到昨天,就為了實現自己諾言。”
馮院似無奈似遺憾地搖了下頭:“要我說,手術出來還有一段時間的觀察期,她原本不用那麼趕時間,你瞧瞧,人都熬瘦了一圈。”
他仰起頭,呼出一口氣,又低頭,轉眼去看這兩個孩子。
都年輕,二十出頭,對他來說還是小孩子。想到很多年前,他眼睛短暫地彎了一下,接着想起從火海中救出來的少女,唇邊的笑頃刻間散了。
聞也看着他,側頭時讓出清瘦的下颌線,聲音幾乎傳不過來:“您等等吧,我想讓她多睡一會兒。”
馮院頓時失笑:“我找你。之前甯甯已經跟二院的團隊打過招呼,隻要一出特護病房,就轉到宜睦。宜睦擁有更好的療養系統,至少,在康複環境上,要遠勝于市二院。”
聞也沉默一瞬,後槽牙卻咬得骨骼輕動。
馮院看他表情,也不意外:“你好像不驚訝。”
聞也低下頭,眸光落進鼻骨折出來的陰影,“上次不小心聽到你們談話的内容,對不起。”
馮院揉了揉手指指節,他剛下手術,十指讓醫用手套裹得發白泛皲裂,聽完他的話,點了下頭,旋即微微一笑:“你不應該為這件事情道歉,而是想一想,為什麼甯甯要幫你?在你們見面第一次,還是第二次?”
電光火石,聞也在腦海裡用一根看不見的線串聯前因後果,登時擡眼,愕然、懷疑、難以置信地瞪着馮院。
馮院打開随身攜帶的保溫杯,微笑着低頭抿了一口,說:“甯甯那孩子,心思深,所以也不容易高興。這幾年宋家交到她手上的壓力不小,我也不是她名正言順的長輩,不好插手管什麼。”
聞也擦着手心薄汗,他攥住手指,喉嚨仿佛灌了一把碎玻璃,沙啞得厲害。
“您想說什麼,可以直接告訴我。”
馮院長長地“嗯”了聲:“我是外人,說與不說,都不重要。但,痛苦是很私人的感情,我私心地希望,甯甯能從那場噩夢中走出來。”
馮院說:“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會無條件地和她站在一起,我希望是你。因為她在很早以前、在還沒有想起你的時候,就已經這麼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