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一切仿佛是錯覺。
烏修平失去和穴鼠吵架的力氣。他的感性讓他忍不住掉下眼淚,他的理性讓他知道這樣做沒有任何用處。
他與穴鼠來說,到底是什麼呢?
“我知道了。”烏修平擦拭眼淚,整理房間、打掃衛生、滿足穴鼠的需求後,離開房間。身上屬于男人的味道逐漸散去,眼淚也逐漸被風吹散,他背着一包質量絕佳的治療藥水和藥劑,蹒跚走回仁愛院衆人那。
仁愛院死了23個孩子,每一具小小的屍體擺放在地上,頭首相連,明修女和童姥姥找出他們常用的小被子,一條一條給他們蓋上。
往生咒。超度。
路加福音書。安魂彌撒。
葉生光和沈曙雀分别坐在左右兩側,她們察覺烏修平的踏進的保護罩,微微擡起頭,又垂下去。
沒有停靈,沒有其他多餘的工作。童姥姥和明修女購買焚燒卷軸,一行人将孩子們與燕語的屍體堆在一個地下洞窟中,拉開卷軸,丢進去,黑煙滾滾,貼着地面行走。
烏修平和沈曙雀去了趟爛尾樓。
“當時真應該回來。”沈曙雀指着迫擊炮,假設道:“50級能抗住這一炮嗎?”
烏修平不知道,他隻有15級。
羞愧讓他再度哽咽,“阿雀。”
“我當時應該先來這裡。”沈曙雀呓語道:“哪怕會浪費半個小時,不,哪怕浪費一個小時搬這些東西。我都應該先進來的。下雨也沒關系,我可以用衣服蓋住的。”
“阿雀!這不是你的錯。”烏修平抓着沈曙雀的肩膀,“就算搬回來,也不會好到哪裡去。這麼大的武器會把地面打穿,我們都會被埋在地下的!”
沈曙雀當然知道這一點。
“啊嗚。”她對烏修平道:“我要加入血緣教派。”
烏修平還沒反應過來。
沈曙雀又重複了一遍,她道:“我要加入血緣教派。”
烏修平終于聽清楚了,也明白了過來。可他内心升起的第一意識并不是曙雀要去加入一個信仰,一個被鑒定為“邪”的教派,而是曙雀要離開他。
“不可以。”烏修平抗拒道。
他幾乎找出所有反對的理由,正當化自己内心那種微妙的恐懼。
“姥姥不會同意你去的。”
沈曙雀道:“我不需要她同意。”
“那地方會抽人血,還會剝人皮。阿雀。不要去。那裡是什麼好地方,你。你不是看過他們的義演團嗎?你是被他們迷惑了嗎?”
沈曙雀知道烏修平在想什麼。她輕而易舉看到這個男人言語中的貶低,以及貶低背後的各種情緒。當她側過頭,用那依舊帶着血絲的瞳仁看着烏修平,烏修平色厲内茬的話逐步消音下去。
最終,他們之間剩下爛尾樓裡的風聲。
“我要變強。”沈曙雀平靜地說着她經常談論的問題,“血緣教派好不容易收人。他們最近還在收人,門檻也放低了很多。我努努力,可能會被收下。”
烏修平抓住沈曙雀的肩膀。
他雙手緊緊扣住女孩的骨頭,随後意識到她尚未康複的手,松松垮垮地挂在對方的肉上,“不可以。阿雀。你忘了嗎?他們和明修女有仇。他們連傳單都不會往仁愛院這邊發,怎麼會收下你。”
“僞造身份就行了。”
“哪裡有這麼容易。”烏修平聲音陡然增高,什麼可怕的話都鑽出來,“不要犯傻了阿雀。他們要放人血,你會死的,你真的會死掉的。”
沈曙雀屹立不倒。
她擡起手,掃掉烏修平搭在自己身上的手,動作裡露出袖口下新結的血痂,“啊嗚。”
她道:“我一直在放我的血。”
有什麼區别嗎?
她背起自己帶來的小包,往外走。
烏修平看着她的背影,那緩慢的明顯還沒有療愈好的背影,怒火中燒。可在怒火之中,他聽到自己的心滴着油,同時淌着水,油水相煎,無數爆裂的星點在昏光中跳躍。
他口不擇言,“阿雀!你再走一步,以後就不要回來。”
沈曙雀停下來。
她沒有轉過身,髒兮兮油膩膩的頭發胡亂披散開,上面還有沒沖洗幹淨的血塊。她的停頓是這一場烈火烹油裡的安全時間。烏修平追上去,幾步,他内心一切戾氣就給走散了。
他隻曉得拉住摯友的手,苦苦地哀求她,“阿雀。阿雀。不要離開我。求求你了。我會變強的,我會努力的。”
承諾,是烏修平最後能拿出來的東西。
他不一定能做到,但到了最緊要的關頭,人總是會說出各種花言巧語,試圖挽回最後一根稻草,最後一點渺茫的希望。
沈曙雀,對烏修平來說是不一樣。
他們一起長大,是最好的朋友,同一個痛苦溝壑中的戰友,他們打架,他們吵架,他們無論發生什麼都會和好,他們之間保持着最初也是最後的信任。
他們是彼此的半身。
“啊嗚。”沈曙雀道:“你不會變強了。”
她甩開烏修平的手,切開他們二十年來共生的臍帶。
*
雨過天晴,持續好幾天的大雨終于收勢。
天空變得無限高遠,烏修平站在荒坡上周圍一切都是濕漉漉的。他遠眺那座閃爍着霓虹燈的城市,那越是恢弘多彩的光芒,越照耀得他一無所有。
他痛苦地捂住臉,蹲下,眼淚一串一串往下掉,什麼都說不出來,也什麼都解決不了。
沈曙雀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