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衙院中繞行,腳尖忽然踢到一塊堅硬的東西,周雅人足下一頓,微微欠身摸索,仿佛摸到一塊大冰坨子,寒得驚心。
他并沒縮回手,盲人摸象一樣開始仔細分辨。
這不是一塊寒冰,而是一尊經過打磨的石像,雕了發髻、五官、肩頸和完整身闆,手上扶着一根杵地的長棍,站姿筆挺。
再往前走兩步,他摸到第二尊、第三尊、第四尊……
石像依次排列,個個昂首挺胸,那姿态和儀仗不禁讓人想起知縣升堂時兩邊站堂的差役,而他們手扶的長棍則像極了殺威棒。
周雅人微微蹙眉,此刻正好聽見近處響起腳步聲,是那三位查完了這院中的幾間屋子,他問:“這些都是衙役的塑像?”
夜黑風高的,三人一見這兩排玩意兒就慎得慌,陸秉答應道:“是,塑的站班衙役,專門擱這兒站堂呢。”
周雅人有些困惑:“為什麼會塑這個?”
陸秉道:“縣衙不是搬遷麼,但是那幫道士卻說,人都走完了,但這衙門裡卻不能沒有官差把守。”
“把守”這個詞就很耐人尋味,既然此地都空了,還把守什麼呢?
黑子站在離石像不近不遠的地方:“那些懂點兒門道的老人都說,這裡因為冤死了太多人,這些人死後怨氣太重所以陰魂不散,會跑出來作祟,需要陰司來守着他們,所以就砌了兩排站班衙役鎮在這兒。”
衙役提着燈籠靠前幾步:“那茶肆裡的說書先生怎麼唠的來着?咱北屈縣有一陰一陽兩所衙門,合稱陰陽衙門,咱現在當差的衙門裡有官兵,鬼衙門裡就該有什麼來着?”
黑子忙道:“鬼判!”
“對!鬼判!”
話音剛落,就聽“啪”的一聲,驚得正講到鬼判的倆衙役直接原地蹦跳起來,爹啊娘的驚叫喚。
陸秉也沒好到哪裡去,隻是沒像那倆竄天猴似的又蹦又叫,但是頭皮已經麻了,直到聽見周雅人冷靜沉着的聲音指出:“後面。”
于是陸秉立刻反應過來,從怪力亂神的驚恐中掙脫出來,迅速沖向後方二堂。
周雅人與倆衙役緊跟其後,就看見一扇開合的木門,正發出嘎吱嘎吱的輕響。
而門前墜了一地碎瓦,屋檐上的灰瓦正好有幾片殘缺。
周雅人能明顯感覺此地陰冷中滲着潮氣,腳下的石闆覆了一層青色苔藓,以至于沖在前頭的陸秉差點打滑摔跤,好險才穩住身形沒弄出洋相。
其實這座衙門裡多數地方都生着青苔,屋檐牆根以及泥土表層,随處可見。畢竟十幾年無人打理過,荒廢成什麼樣都不稀奇。
周雅人出聲叮囑:“當心些。”
陸秉順手奪走衙役手中的燈籠,疾步推門進屋,卻還是慢半拍似的,隻囫囵看見一團黑影從窗邊閃了出去。他猛的朝前撲,手把窗扉探出去半截身子,那團黑影“嗖”的一下,利箭般竄上一顆常青樹的枝葉中,在黑暗裡發出一聲“喵”叫。
于是陸秉松了口氣:“是隻野貓……”
剛剛可能就是它在屋頂走貓步時踩落瓦片摔出的動靜,陸秉正說着,突然對上隐于常青樹冠中一雙綠油油的眼睛,像兩簇豆大的鬼火。
陸秉心底陡然一緊。
樹冠中那雙綠到發亮的眼睛透過大開的門窗,直直烙印在周雅人眼底,與其遙遙相望,将他那雙比常人淺淡的瞳色照亮。
隐匿暗夜中的黑貓炸毛似的弓起背,利爪緊緊攫住枝幹,張開大口露出獠牙,很有幾分野獸似的兇相。
喵——
這聲貓叫尖銳而凄厲,莫名讓陸秉覺得毛骨悚然。
樹葉一陣婆娑,栖息其間的烏鴉撲騰幾下便炸翅而起,飛掠入後牆,鳥爪不經意攫住了牆外一搓青絲,那人當即發出驚魂般的尖叫,接着揮刀就砍……
這慌亂的驚叫聲周雅人方才在城外剛聽過,所以一聞便知是秦三。
與此同時,陸秉已從窗戶邊一躍而出,沖向西南角那道窄門,奈何他剛經過常青樹下就猝不及防被那隻野貓攻擊了。
野貓蟄伏其間,好似把忽然造訪的這群人當成了勁敵,一直炸着毛弓着背伺機而動,見陸秉越窗而至,便如離弦之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自己彈射出去,在空中狠狠撓了陸秉一爪子。
“頭兒。”倆衙役異口同聲。
“小心。”周雅人也在刹那間出聲提醒,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陸秉着急去逮人,壓根兒沒防備這隻貓突然發難,那利爪刮着他頸側的血肉,像幾道飛劍紮刺過去,絲毫沒給他防禦躲閃的機會,就感覺頸側一股火辣辣的疼。
那隻貓一擊制勝,嗖的落地,也不戀戰,三竄兩跳便沒了蹤影。
陸秉一摸脖子,摸到一手血。
他隻頓了一下,沒去管那隻撓了他的小野貓,也顧不及頸側的傷——這幾道抓痕雖有些深,幸在他方才略微偏了偏頭,沒被撓破大動脈,自然要不了這條老命,隻不過留點血而已,他并不放在眼裡,轉身便朝那道窄門奔去。
周雅人去追陸秉,從二堂穿廊而過,他下意識回頭,恰巧在一側殘牆壁洞中看到了那隻眼冒綠光的兇悍野貓,它正居高臨下,直勾勾的觑着他們。
某種怪異的感覺湧上心頭,周雅人一隻腳尖忽而轉向,朝着野貓所在的牆縫磚洞邁出步子,且聽那野貓沖着他“喵”叫一聲。
與此同時,奔到後牆外的陸秉也大喝一聲:“丫頭!”
陸秉跑上前,就見披頭散發的秦三手舉一柄帶血的菜刀,一刀下去,鮮血噴濺,那隻已經被她砍傷翅膀的烏鴉劈成了兩半。
聽見陸秉的呵叱,秦三猛地回過頭,長發擋住她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隻睜到血紅的眼睛。
陸秉被她這副看似癫狂的樣子吓了一跳,手裡的燈籠差點沒拿穩。
她額頭磕破了,一直在往下滴血,猩紅的血液洇進眼睛裡,緻使那隻從長發中露出來的眼睛血紅一片。
陸秉看愣了,自覺将音量降低,他覺得這丫頭看上去有些瘋:“你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