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夜晚一樣暗淡。
她正思緒渙散,忽然一陣炙熱的氣息在她耳廓噴灑,耳垂一緊,她不禁瑟縮。
她下意識側頭,路遲青在漆黑中睜着雙目,不知盯她多久了。
“幹嘛看我?”
“知道你現在像什麼嗎?”
“……像什麼?”
冷峻鋒利的臉忽然壓近,距離也跟着拉近,鼻尖差點碰上他的,她被他的氣味包圍。
夏梅茵冷不防抽吸口氣。
路遲青氣得牙癢癢:“像吃着碗裡的看着鍋裡的渣女。”
“………”
他往後仰,冷椰味包裹着吐息如潮浪褪去,人撤了,眼神沒撤,語氣極兇,“你到底有沒有認真看電影?”
“我在看啊。”
“你的眼神裡全寫着黎明,你要真想看他,我就換甜蜜蜜,讓你甜個夠。”
“………”
他有病吧?
路遲青停頓一下,意識到自己說話時不經意地帶上了争風吃醋的意味,他張了張口,語氣緩和:“鳄魚頭是什麼意思?”
“………”
他沒話找話的樣子有點傻帽。
夏梅茵配合道:“粵語裡是形容一個人外表兇猛實際内心善良的意思。”
“老襯底呢?”
“也是。”
“莫姜又是?”
“……孬種。”
路遲青閉口了,沉默蔓延。
夏梅茵注意力轉回幕布,下一秒,聽見他開口:“說句粵語聽聽。”
“………”
他斜了下眼:“你小時候不是愛說麼?”
夏梅茵氣咕咕地看着他,又看了看空碗,咽下火,看在他為自己煮紅糖姜茶的面子上,遷就他脾氣好了。
她微微笑:“你想聽什麼?”
“随便念首詩吧。”
夏梅茵想了想,想到一句:“古巷無聲日影遲,青牆有隙長苔茨。“
她的腔調很有音韻,捏着嗓子說似的,不覺淪陷其中,路遲青雖聽不懂,但耳朵很受用。
他忽然欠身稍稍坐正:“夏梅茵,再說幾句情話讓我學習學習。”
“…………”
學會之後拿去泡妞?
她默了片刻,擠牙膏似地回答:“不太想說……”
他開了瓶月夕糧,指骨泛白,一邊喝一邊似笑非笑地朝她這邊看過來。
笑茄茄,放毒蛇。
她第一時間想到這句話。
須臾,她慢慢吞吞擠出一句來:“情侶經常用的,我錫曬你。”
“什麼意思?”
“我最疼你了。”
話一落下,路遲青擡起眼尾,狹細,顯得格外冷淡,呼吸是熱的,視線和她交錯,瀑布般淡藍色光影在沉悶空氣中遊弋。
窗外雨聲敲打窗沿,夜間空氣潮濕沁涼,她裹緊綠色小毯子,遮到脖子上方,膝蓋蜷豎,下巴趴在上面,這下子下巴、嘴唇、鼻子完全看不見了,僅有一雙水靈靈的眼作留白。
有人說,真正的美是,哪怕用布從頭裹到腳,單單隻露出一雙眼睛,也能透露出女性的美。
和她對上眼的那一秒,路遲青深有同感。
他移不開眼。
“哦,”喉嚨溢出了聲,他聲線暗啞,學舌,不太着調,“我最疼你了。”
夏梅茵頓時噤了聲,腦門一秒空白。她本來有點困意,全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過于一本正經,眉眼比往常暗沉。半明半暗的光線裡,臉色也有些蒼白,這一刻,他們比電影還像電影。
夏梅茵波瀾不驚地裝蒜:“就你說成這樣,還想學,不自量力。”
路遲青嗤一聲笑,沒被刺激到,接下來是長長一段沉默。
夏梅茵專注地看着電影,那段關于香港記憶,外公臉上去不掉的刀疤,都清晰浮現眼前。
華哥隻是那麼多古惑仔裡面的一個,隻有一個小弟,混得似乎半黑不紫,但他依然是一個為兄弟赴湯蹈火的男人。
在物質的擠壓中活得黯淡無光但仍興興頭頭,香港就是這樣的香港,煥發出一種都市獨有的活力。
如果不是父母在那裡,香港是她最喜歡的一個地方。
許是外面下着雨,電影流光昏昧,遮住了情緒,夏梅茵心頭莫名湧上一層悲恸,悶悶開口:“路遲青,我有沒有跟你提起過我外公。”
“沒。”
“他以前就是混黑.道的,你看了不少港片,應該有所了解,以前那個年代,治安很差,人心很亂,我外公為了争幾塊九龍地皮,和地頭蛇打起來了,對方持有刀,聽管家說,外公當時為了保護一個小弟挺身而出,差點沒命,他的臉上就落下一條醜陋的疤痕,走勢像……八字,在我小的時候,不明白他為什麼替小弟挨刀,在那個腥風血雨的年代,誰都想活着,小弟沒了也好過老大沒了,直到有一天,我撞見他唯一哭的那次,是外婆被仇家撞死,他抱着墓碑眼淚直掉,那時候我才知道,長矛也會流淚,江湖人都心狠手辣,外公也不例外,但他對我說過一句話,尊嚴是他們的信仰,義氣是他們的根基。”
路遲青艱難消化她長長這段話,最後,他一個字沒說,給她遞了杯檸檬水。
她接過,捧在手裡,沒喝,“路遲青,你喜歡香港嗎?”
“嗯。”
夏梅茵回憶一會兒,又說:“我剛來箍桶巷的時候,什麼都不适應,什麼人都不認識,陳劍說你是活鬧鬼,我以為你真的是鬼,見你就躲。”
“我當時以為……你讨厭我。”
“我不讨厭你,奶奶說你是古惑仔,經常打架,所以我找上你,雇你當我小弟,當時陳劍他們老欺負我,後來,真的沒人欺負我。”
“我去警告過他們。”他不鹹不淡地說。
“路遲青。”她喊他,聲音帶着蠱惑,“從我第一眼見你的時候,你就像外公一樣高大,無所畏懼,一身江湖氣。”
路遲青垂眸和那雙亮如星辰的眼睛對視,喉嚨開始難抑的發癢,喉結滑動。
謝謝你保護了我這麼多年。這句話她說不出口,而是換成别的。
“謝謝你請我吃了這麼多年烤腸。”她輕聲說。
夏梅茵心裡釋懷了。
她在香港從未得到過任何愛,家族紛争,勾心鬥角,财産繼承,失衡的愛,都與她無關。
可在南京,這條一眼望到頭的、短短幾百米的青石闆街,古老破舊的居民樓延伸兩路,青黑褪色的兩牆總盛開繁花,雨水充足的時候爬滿綠茸茸的苔藓,路過時鼻息充溢雨水和泥濘的氣味,這裡的人們作息規律,夜晚甯和,永遠和香港反着來,這條還沒有淺水灣别墅走廊長的箍桶巷,沒有迷離朦胧的霓虹燈光,她竟然得到了一切。
陰差陽錯。
小時候拼命想回到香港中去,以為那裡可貴,随着歲月鍊輪轉動,淡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