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大娘搡起一柄砂鍋，直往旁邊男人頭上敲，嘴裡罵着：“真該把你們眼睛都挖了喂狗！”

這一聲響天徹地的争吵使得夏梅茵用眼尾輕輕往那裡一掃，幾分好奇。

火焰似橘瓣，映亮她柔美的面龐。

大娘看了眼她，忽然動作一頓，嘴巴抖擻：“夏小姐……”

認出自己，夏梅茵溫和地颔了一下首，幾個男人又凝過來了，路遲青額頭一緊，白眼珠子瞪向他們，拉着夏梅茵手腕疾步走遠。

議論聲也随之淡去。

灰潮潮的海水吞沒沙灘的浪聲很有節奏，在黴青色的夜色中一點兒也不突兀，甯靜該有的聲響，大自然的樂器組合。這天高高的，天氣晴朗，夜空中有雲的輪廓，像漂浮的羊脂膏沫。

兩人牽着手并肩走，腳步緩慢又同步，風兒溫柔，歲月柔軟，夏梅茵内心也軟了一下，忍不住感歎說：“忽然覺得自己很幸運。”

路遲青低眸瞥她，語氣欠兒要命：“有我這麼帥氣的男朋友，你當然幸運了。”

“你也少來。”夏梅茵刮了一下他的掌心，酥酥癢癢的，笑，“不過你說對了，遇見你是我發覺最幸運的事。”

“我又何嘗不是。”他不假思索地說。

夏梅茵笑了笑，望向海洋，在地球這片陸地面前，海是最龐大的東西了，而在宇宙裡，它也不過是湖泊，是泓泉，是一滴淚。

她總覺得人的腦容量是不是太大了，能把那麼多事情記住，而記憶又裹着白紙，每想起一遍，又似重寫了一遍。

她輕輕歎了口氣，眸中有情愫翻湧，“我小時候總是在等，在香港時等待媽咪和爹地推開那扇厚重的大門，等他們來見我，帶我去花園玩耍，八歲之後，我又在南京等，等他們接我回家，等了好多好多年，終于等到我又回香港了，我卻又在等你，可是這種等待的滋味不同了，你是我唯一的痛苦，也是唯一的明路。”

路遲青緩緩怔住，腳步也停住，慢慢轉頭，漆黑的眼睛深深看着她。

夏梅茵眼神動容，無比深情和他對視，緩而擡起手觸碰他英挺眉眼，在這空蕩蕩的海邊，僅有他們的二人世界，沉默了片刻，她低語呢喃：“我以前非常恨白家人，因為他們總是禁锢我的人生，卻又以愛我的名義。”

“那些口口聲聲說愛我的人，用盡方法拉住我，教唆我，同化我，使我絕望，使我麻木，你恰恰相反，你讓我自由。我在你身上找到了這種感覺，就像一隻失去觸角的螞蟻找到了生命的新的意義。”

回到香港後，她一直想做個堅強的，不喊屈的，要争氣的夏梅茵。

她的身體打滿補丁，她自己縫縫補補，她那時候隻覺得全世界都有錯。

可她又是一個不執着于悲傷過去的人，她知道回不去。但再不幸的人生，也有它的光明時刻，不是麼？

路遲青喉嚨酸澀不已，想說些什麼，夏梅茵伸出一根手指放在他的唇上。

他隻得聽她講話，聽她悅耳的聲音比浪花還要溫柔。

“其實我一直都沒有告訴你，當年你來香港找我的那一晚，我有了自殺的念頭。那把刀是我随身帶着防身的，回到白家後，我整個人都變得很敏感，我厭惡一切，我隻想遠走高飛，去哪兒都好，可當你跨過所有圍牆和阻礙出現在我面前，披着一身月光，我心裡特别高興，好像看到了曙光。路遲青，我們在未來相見這句話不是騙你的，也不是當時的權宜之計，當年的我想告訴你，我會好好活下去，為了你，為了爺爺奶奶，分開的那三年，等待、孤獨，絕望埋沒我，又刺醒我，一想到未來可以再見到你，我就隻剩高興了，我愛你，深入靈魂地愛着你，我想你永遠陪在我身邊。”

一群人興緻盎然，圍成一圈笑談，笑聲傳的很遠，篝火在晚風中跳動，夜色沉靜，繁星滿天。

好半晌，路遲青才反應過來極慢地眨了下眼，他的心髒泛出密密麻麻的疼，鼻頭酸脹酸脹的，被什麼東西掐了一下又一下。

他知道夏梅茵嘴硬，心若鐵石，聽不得煽情的，也從不說這些話的，可是這一刻，她說了那麼多，那麼長，聽得他想哭。

暮色的火焰在彼此眼中燃燒，相愛的那一刻是寂靜的，平靜的。他們默默且溫柔注視彼此，沒有欲望，沒有洶湧，腦海裡沒有一絲關于性的念頭。

冷紅手指掠過她耳後脖根，緩慢而平和的氣息噴灑糾纏于這個纏綿缱绻的柔夜，他一個字一個字說的真摯鄭重：

“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

這是他最赤城的回答，沒有别的答案了。

天海共鑒。

夏梅茵緩緩露出笑容。

何謂理性之愛？她更願用整個靈魂去愛。

他亦是。

愛人總是如隔着一層磨砂玻璃看雨，朦朦胧胧地觸碰，淅淅瀝瀝地接吻，這世間，隻有愛你的人才适合貼近擁抱你。

那一刻，彼此靈魂共鳴。

路遲青深長地看着她，透過她的眼睛猛然想起很久以前讀過加缪的一本書，書裡有句話。

去愛永遠不會看到第二次的東西，

在火焰與狂喊中去愛，

随即毀滅自己．

人們就在這一瞬間活着。

路遲青俯身，吻就這樣落了下來。他們在火焰與狂喊中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