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者方才初見越父,看他的面色就知道怕是要糟,不過秉持着為醫的操守,還是認真地查看起了他的脈象。
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再高明的醫術也救不了已雙腳踏入鬼門關的人。
經過一番仔細的檢查,醫者無奈地搖了搖頭。越母臉色驟變,抓住醫者的胳膊想要說些什麼,卻被對方一句話給堵了回來。
隻聽醫者怅然道:“夫人,把握好最後的時間吧。”
越母的手一松,頓時無話可說。
醫者貼心的離去,把空間留給他們一家三口,以便越父交代臨終遺言。
房門合上,越父側頭看了眼身邊哭泣的女兒,輕聲道:“别哭了。”
他擡手想要擦掉女兒臉上的淚,可越是這樣,越女哭的就越兇,她趴在父親身前,嘴裡不住的自責道:“都是我,都是我的錯。”
她想,如果她不招惹周犬子,不認識劉貴了就好了,那樣就不會牽連家人。
此刻的越女已經陷入到了巨大的悔恨中,但越父卻很淡然。他說:“我的病在之前就已經很嚴重了,無論有沒有這一遭,都活不長。”
“生死有命,我就算死,也不是你亦或是其他任何人害死的。”
“别這麼說!”越女憤怒地回了一句,就像不懂事的小孩子似的,給人一種她正在胡攪蠻纏的錯覺。
但越父了解自己的女兒,他知道自己的孩子隻是在害怕,害怕父親會離開她身邊。
不過越父并不打算說些好聽的話來寬慰女兒的心,作為一個父親,他最後想給予女兒的禮物,就是教她學會接受分别。
于是他溫和道:“孩子,你見過永遠不死的人嗎?就算有,那也不是人而是個老妖怪了。你阿翁我是人不是妖怪,就算今天不生病不受傷,十幾年後也是要鑽進土裡的。 ”
越女滿心難過,她實在不理解阿翁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說這些喪氣話刺激她。
一時間,她又是生氣又是痛苦,幹脆自暴自棄道:“好,你坦然,那你就安心去死好了,可我不服!”
“那什麼田先生,遲早有一天,我要殺了他給你報仇,然後再一起下去陪你。”
她越哭越兇,越說越激動,一口氣沒提上去,竟直接抽搐了起來。見此情景,越母大驚失色,忙上前摟住女兒為其順氣,折騰了好半天,越女才緩了過來。
等越女恢複了神智,才驚覺經自己這麼一吓,父親的狀态變得更差了。
她懊悔不已,可越父卻沒有怪罪她的意思,隻是拉着她的手,語重心長道:“我的兒,我死後,你千萬不要想着為我報仇。”
“我不。”越女不想答應,決然道:“除非你能好起來,不然我若不思報複,就枉為人子!”
一向個性溫柔的越女,難得犯起了倔脾氣。越父知道女兒有此反應是出于對自己的愛和孝順,也不急着駁斥,而是先問了一個問題。
“你知道一國之君的複仇是什麼樣的嗎?”
越女搖頭。
“那勇士的的複仇呢?”
越女還是搖頭。
作為一個平凡的鄉野女子,越女有幸認識幾個字,卻沒有習得真正的知識,對越父的話,她自然是聽不懂的。她甚至不明白為何父親會說出這些,因為在她眼中,父親也隻是個樸實的莊戶人。
“要是當初我沒那麼膽小,能多教你一些東西就好了。”越父歎了一句,語氣頗為遺憾。
但這遺憾沒有持續多久,他很快就為女兒繼續講述了起來,“這國君複仇最狠厲的,莫過于齊國的襄公。他的祖先哀公因紀國君主的進言為天子所殺,等到襄公登位,為報九世之仇,出兵滅紀。”
“而勇士的複仇最悲壯的,莫過于聶政,他為報知遇之恩,替友人刺殺韓相俠累。又因劍術奇高,俠累與數十個侍衛都成了他的劍下亡魂。”
越父的語調低沉而又和緩,像是智者的寓言,“襄公和聶政的複仇成功了,但他們的結局都很凄涼。襄公身為一國之君被自己的臣子公孫無知背叛,并死在了他手中。聶政本可以功成身退,可為了不連累姊妹,選擇自盡于街頭。”
“看看這兩個人的下場吧,那不是你一個小女子能經受起的。”
越女聽罷若有所思,良久,她回道:“但不管怎麼說,他們成功了不是嗎?”
“是,可那又如何呢?”越父輕咳了兩聲,“襄公報得九世之仇,自己卻短折橫死。聶政為了女兄聶嫈甘願奔赴黃泉,可他的阿姊就真的如他所願,活下來了嗎?”
言至此,他輕眨了眨眼,道:“沒有,聶?還是死了,就死在聶政的身邊。她哀于弟弟身死,呼嚎三日,氣絕身亡。”
“襄公滅紀是為了報仇,也可能不止這一個原因,但無論出于什麼目的,紀國終究是滅亡了。君主一怒,生靈塗炭,血流漂橹,大概就是這樣。而聶政作為一個俠士,他本心不想拖累家人,但事情的發展又怎能完全跟着他的心意走呢?”
一口氣說完這些,越父竭力地擡起手,愛憐地摸了摸女兒的臉,“可孩子,你不是國君,也不是俠士。你僅僅是我和你母親兩個普通人的女兒,你什麼都不用背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