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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家的餐廳很西式,一張長桌鋪着雪白的桌布,把每個人的位置都拉得很開。
陳文港入了座,沒一會兒有人走到旁邊,在他隔壁椅子也坐下來。是鄭玉成。
不得不承認鄭玉成有一副舒眉朗目的好皮相。他現在還這麼年輕,活力,神采奕奕,一進屋好像連陽光的溫度都帶進來。
鄭玉成斜過目光,觑着陳文港的側臉,在桌下伸出手,要秘密地來握陳文港的。
陳文港把手輕輕往回一挪,放到桌面上,讓鄭玉成牽了個空。
“怎麼臉色這麼難看?你别那麼緊張,真的。”他當陳文港忌憚鄭秉義,“我跟你說了,爸爸要發火早就發火了,他昨天回來,到現在沒發作,說明我們那點事,他其實不在意的。”
陳文港有時候也想,鄭玉成長在這樣的家庭裡,被保護得太好。
不算完全沒有心機,在人精堆裡又不夠看,隻顯得太橫沖直撞。
他身上的這種天真可以看做某種赤誠,在過去的确讓陳文港迷戀過,覺得一個大少爺能有這份心是難得的。但天真也是有毀滅性的,這個世道容不得很多天真。
事實上,鄭玉成也是故作輕松。
他不是沒考慮過怎樣讓父親接受這段感情,但不是在這樣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曝光出來。
尤其家裡還有繼母,有弟弟。鄭玉成打包票,現任鄭太太正等着看他笑話。
鄭秉義統共娶過兩任太太,各自誕下兩個孩子。
那第一位鄭太太才是鄭玉成的生母。她生了如今已經出嫁的長女鄭冬晴和鄭玉成後撒手人寰,母親去世的時候,鄭玉成還在襁褓裡,對她沒留下任何印象——也因為這樣,讓他和陳文港天然有種惺惺相惜的情誼——然後從鄭玉成記事的時候起,家裡的女主人就已經是第二位鄭太太霍美潔。
但這位繼母沒和鄭玉成培養出任何親密關系,不如說兩人嫌隙甚多。
霍美潔把所有心思撲在自己親生的一對兒女身上——那是對喜慶的龍鳳胎,男孩叫鄭茂勳,女孩叫鄭寶秋,隻比鄭玉成小兩歲。從時間上來算,當年喪偶不久,鄭秉義就續了弦。
對鄭玉成來說,不管是結婚後就搬出去不在家住的大姐鄭冬晴,還是活潑開朗最得鄭秉義寵愛的鄭寶秋,他對姐妹們始終有種寬厚關照的态度。
鄭秉義思想封建保守,家業畢竟不會給女兒們繼承,和他競争的隻有弟弟鄭茂勳。
鄭玉成是長子,鄭茂勳是次子,兩個人都有野心,又不是一個肚皮裡出來的,難免心存隔閡。自從去年鄭茂勳也讀大學,并且進公司挂職,越來越有處處和哥哥别苗頭的迹象。
想着這些的時候,背後傳來一聲:“大哥,文港哥。”
鄭玉成和陳文港同時回頭,跟鄭寶秋對上視線。
鄭寶秋嘻嘻一笑,伸出兩手,往兩人肩頭一拍,在傭人拉開的椅子上坐下,但随後牧清也來了,其他人一個接一個到齊落座,氛圍不再那麼輕松。
學校裡海報風波和何宛心攔車是瞞不住的,低壓旋渦隐隐聚集在兩個肇事人身上。
鄭家餐桌有固定排序,鄭老爺雷打不動坐在主位,一張威嚴的臉喜怒莫辨。
他旁邊是現任鄭太太霍美潔,霍美潔作壁上觀,看熱鬧反而怕事不大。
她窺探鄭玉成,殊不知陳文港也在看她。
不為别的,金城姓霍的望族找不出第二家。霍美潔也占了一個“霍”姓,和霍念生還有點沾親帶故——她是霍念生的姑母。
霍美潔右手邊是她的兩個兒女,鄭茂勳和鄭寶秋,論輩分還是霍念生的表弟表妹。
衆人心照不宣,終于鄭太太做了首先開口的人。她和鄭老爺閑聊——
“不知不覺,我們的寶秋和茂勳讀大學也都快一年了。你說這日子過得是不是快?”
鄭老爺嗯了一聲,專心吃他的飯。
霍美潔又扭頭問女兒:“你們學校裡最近沒什麼新鮮事嗎?”
她司馬昭之心,鄭玉成微不可察地冷嗤。鄭寶秋天真地回答:“我昨天去藝術學院看他們舉辦的學生作品展,好像就是牧清去年報名那個,陣仗搞很大嘛。”
她隔着餐桌跟陳文港對視,悄然露出一個講義氣的得意表情,向牧清一轉,禍水東引:“我還特地找了一圈,哎呀,怎麼沒看到你的,有沒有選上啊?”
“沒選上就沒選上吧,隻要别再把顔料往家裡帶。”霍美潔興趣缺缺,“上次在家畫了半個月,我聞了那個味道就頭疼。到最後也沒見搞出名堂來。”
牧清抿了抿唇,嘴角不明顯地往下撇,很快又擡起來:“好,我以後會注意。”
鄭太太還待再說什麼,鄭秉義突然開口:“頭疼就叫醫生到家來看看。”
他不喜歡有人反複提家醜:“你是家裡的女主人,家裡的事都要靠你管,頭疼就去看,不頭疼了就多上點心。不要整天隻顧得抱怨這個抱怨那個的。”
霍美潔識時務地換了話題。
她是個話稠的人,說完這個說那個,隻要有她在永不會冷場。忽然間陳文港聽她提到霍念生:“在彰城待了好幾年,聽說終于快回來了——”
陳文港屏息,霍美潔繼續說:“到底自己家門口比外面舒坦,也不知被什麼絆住了,就不舍得回來。寶秋,茂勳,你們回頭記得跟表哥聯系,一家親戚,多聚一聚聯絡感情。”
這次鄭寶秋開朗地應了。
鄭茂勳情緒平平,覺得母親對娘家親戚——還是個小輩——殷勤過頭:“再看吧,表哥而已。最近爸讓我進公司幫忙,要學的東西多,天天加班,未必抽得出時間。”
鄭玉成再次勾了個冷笑,心裡說了聲蠢貨,霍美潔是在給他拉攏靠山。
他看向陳文港,陳文港卻眼神直勾勾地分心,沒和他産生任何靈犀。
總之一頓飯吃得古怪但也風波未起,飯後衆人各自散去。
牧清回到自己的房間,順手打開桌上的電腦,往椅子上一靠。電腦從休眠狀态啟動,跳出一個論壇界面。
是大學的學生論壇。
剛剛鄭太太問學校裡新鮮事的時候他興奮又緊張,想看自己種下的種子結出碩果,可惜被鄭寶秋打岔,反而拿他轉移話題。話說回來,鄭寶秋什麼時候拿他當回事過?
霍美潔也是一樣。他的舅父和舅母對他從不看在眼裡。
至于鄭玉成和陳文港,不錯,海報是他貼的。他回顧自己動過的所有手腳,對方沒理由知道他做了什麼。牧清也并不為此覺得忏悔。
甚至他向來明白,越是做了不可見人的事,越要态度坦然。隻是不知為何,今天見到陳文港,對方看他的表情意味深長,像老師在看一個頑劣幼稚的學生。
但就是那種高高在上的“成熟”和“懂事”,讓牧清每次看到就覺得惡心得想吐。
他把手放到鍵盤上:“你們沒見過那個同性戀私底下是什麼嘴臉嗎?不要被他的長相騙了,我就是他身邊的同學,這人平時最喜歡阿谀奉承,跟紅頂白,人品糟糕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