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栩正和秦暮野通着電話,身後便傳來玻璃破碎的巨響,震悚劇烈搖晃着她的心髒,女孩暫時喪失了說話的本能,如堕冰窟,手指止不住地發抖。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她不敢回頭看,但她知道,這個時候隻能自救。
由内而外的恐懼,使其耳畔回蕩着不安的轟鳴,趙栩深吸一口氣,強行讓自己鎮定下來,一邊擡眼看向後視鏡,一邊摸向抽屜,尋找防身武器。
索性她并不近視,盯着後視鏡中落入半個身子的男子,打碎玻璃後仍癡癡地笑着,手裡揮舞着球棒,還在敲擊着後窗的未掉落的玻璃,叮叮當當,無限放大了未知的恐怖。
她定睛一看,除了能判斷出對方的精神不正常,總覺得這個人莫名眼熟。
仔細回想了一下,趙栩立刻從回憶的角落把他揪了出來:
開學第一天的晚上,他似乎出現在她家小區門口,還用手抓了她的胳膊來着!
思及此處,趙栩心裡的怒火取代了恐懼,手中恰好尋到了一瓶香水,不明的陰鸷于暗處滋生,想要報仇的沖動逐漸占據上風。
精神不正常就可以危害别人的生命健康嗎?他的家人是真不把别人的命當命。
如果她就這麼遭難了,才是天下第一冤枉的人。
趙栩握緊了手裡的香水瓶,海藍色水晶制成的香水瓶,表面凹凸如海浪,不過她此時沒有心情欣賞這麼漂亮的瓶子,全部心思都在外面的不安定因素上,手心的緊緊嵌在瓶子的凸起處,壓出一道醒目的紅痕。
随着車窗外嚣張的嬉笑聲越來越大,腳步聲似乎也慢慢轉移到了副駕駛的窗邊,趙栩面色堅毅,沒有流露出半分害怕,内心默念兩個數,捏緊香水瓶,打算下一秒就搖下車窗把瓶子扔他腦門上。
她的手剛靠近車窗按鈕,隻見窗外一個白色的身影,闊步上前,沒有半分猶豫,毫不留情地一腳正中對方胸口,直接把人踹倒在地。
男子直直倒在地上,一時失去了行為能力,可四肢還在亂舞,典型郁躁症犯了的樣子,仍是威脅十足,讓旁人還是不敢靠近。
秦暮野唯恐男子再傷人先用腳把球棒踢出幾米外,垂眸間神色陰沉,沒有絲毫情感。接着踩在對方的手腕上,并沒有使太大力氣,卻足以限制其行動。
男子的手腕被牢牢踩住,他動彈不得,然後突然變了神态,從起初的嬉笑即刻變為哭鬧,涕淚橫流得狼狽,完全沒有成年人的樣子。
邊哭邊喊:“媽媽媽媽,他們都欺負我……”
這兩個字冷不丁落在了秦暮野的心口,他的神色稍斂,眼底帶着怒意的冰冷稍稍消解,取而代之的,是感同身受的悲憫。
不經意間,他收回了腳。見周圍的保安來了,秦暮野不再多留,更不忍去看男子的慘狀,轉身離去,步伐亦随之零落。
或許,他們都是同樣的可憐人……一個裝作清醒,一個真實瘋癫。
判斷情勢安全了,趙栩連忙搖下車窗,叫住了神思恍惚的秦暮野,“老師,您沒事吧?”
秦暮野從思緒中被抽出,點了點頭,又恢複了常态。
他站在副駕駛窗前,俯下身子,難掩擔憂:“不好意思,讓你受到了驚吓。”
趙栩心有餘悸,卻條件反射似的展露出不在意的笑容,注視着對方的眼睛,釋懷地笑着:
“沒事的,這就是個意外,和您沒什麼關系。”
她就是這樣,明明會害怕,面對别人的慰問時,卻下意識偷偷藏起脆弱的一面,安慰别人永遠在安慰自己之前。
秦暮野當然能看出她掩飾慌亂的樣子,眉峰蹙得更加厲害,嗓子幹澀難言,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
那雙平素冷淡的眼睛,忽然多了幾分包容,此時竟願意擁抱春風,趨于溫情,企圖吹散女孩眼底樂觀的假象。
他本來話就少,這種情形下,不知道該用什麼話去安慰,更不知道用什麼立場去安慰。
不遠處的周暮謠才讓司機師傅把車開走,就聽聞停車場出事了,待到情勢穩定後折返回來,就看到了她的哥哥俯身望向副駕駛的一幕。
一米九的人,再次折腰之時,他俨然已經變成了周暮謠不認識的樣子。
周暮謠本不想打擾他,以免平白讨人嫌,更不想自找不痛快。
隻不過再擡頭時,對方顯然已經注意到了她,她便揮揮手,過去赴會。
“暮謠?”秦暮野對妹妹的出現有些意外,眼神中的柔和轉瞬變淡,淺笑着點了點頭。
周暮謠把目光轉向不明所以的趙栩,彎起自帶風情的狐狸眼,露出善意的笑。
秦暮野知道她可能誤會了什麼,走到趙栩身前,隔開了妹妹的視線,率先解釋:“是我班裡的學生。”
神情之淡然,如同在說今天吃了什麼一般。
周暮謠收起了意味深長的表情,嗯了一聲,便轉了話題:“爸爸這幾天工作忙,也為了前些日子的事,愁眉不展的。”
前些日子的事,指的是:
前些日子周陵翻起舊賬,又直言道當高中老師沒出息,一氣之下,就把硯台投擲向秦暮野,于是其鎖骨就被打傷。
秦暮野垂下眼睑,陷入沉默之時,妹妹突然朝他走近。
“所以哥哥,你就回家吃飯嘛。”周暮謠繞了一圈,終于說出真實意圖。
此時的她利用自己長得漂亮的優勢,仰頭望着他,眼裡亮晶晶的,意圖去拉住他的胳膊。
秦暮野自覺不妥,不動聲色地避開,尴尬笑了笑,想着拒絕的說辭。
“抱歉,我今天晚上要看自習,就不去了。”秦暮野微笑,禮貌拒絕。
在旁人看來,這兩人哪裡像兄妹,倒像是不熟。
趙栩心細如發,對于兩人的家庭關系不由得多猜想了一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裡放,隻得假裝四處看風景,卻正好撞上了美女姐姐含笑的目光。
周暮謠先是打量了一番被砸碎後窗的奔馳,道:“哥哥,你的車子都這樣了,不如讓我打車送你們回學校吧。”
“不用了。”秦暮野再次拒絕,接着轉頭看向車子。
車子倒是隻有後窗破碎,前面并沒有收到波及,正常開走肯定沒有問題。
隻是……他考慮到這畢竟算案發現場之一,萬一給學生留下了什麼陰影,再坐這輛車反而會讓她感到不安全。
思索稍許後,秦暮野說:“我打輛車就行。”
“不用了老師。”趙栩直接搖了搖頭,“我坐你這輛車就行。”
如果老師要把她送回學校,還要再回來把這輛車開到檢修中心,會給他造成麻煩。
她怕對方不同意,繼而補充:“反正也沒壞,何況我不喜歡出租車上的油漆味,容易暈車。”
秦暮野沉吟稍許,“也好。”說完,向繼母和繼妹道别後,本能性地去打開副駕駛的門時,眉心微動。
他忽然意識到,她的腳還在負傷,竟然陪他們站了這麼久。
趙栩的腳腕沒有最初那麼疼了,不需要拄拐行動也方便了許多。
坐回位置後,她後知後覺,手裡竟然還捏着那個差點當做武器的海藍色香水瓶,連忙把它放了回去。
秦暮野把咖啡袋和禮品袋遞給她,疏朗的眉目間透出溫和的笑意,說:“你很勇敢。”
“沒什麼好怕的。”趙栩雲淡風輕笑了笑,似乎已經忘記了恐懼的來過。
亦或許,方才的恐慌比起她所能承受的阈值,不過十分之一。
趙栩拿出完好的咖啡杯,端詳了一番,心想他剛才飛踢一踹,居然一滴都沒有灑。
然後她拿出禮品袋裡的首飾盒,面露疑惑。
“店家送的。”秦暮野言簡意赅,接着發動車輛,兩人又歸于一路無言的狀态。
趙栩從盒子裡取出橘子花手鍊,橙綠相間的光斑落在她的手心,仿佛春回大地,吹散了她眉梢的陰霾,偌大的天空亦有一寸歸晴。
她抵抗不了亮晶晶的物件,随即把它戴在手腕上,沐浴着正午的陽光,把座椅稍稍下放,打算小憩一會兒。
枕着冷冰冰的軟座,她把腦袋偏向窗子,側望着窗外攘來熙往的人群,恰有一家三口從人行道走過,小姑娘拉着父母的胳膊在玩蕩秋千。
趙栩下意識為這溫馨的一幕展露笑顔,可是那笑卻到達不了眼底,更多的是類似“羨慕”的情感彌漫開來,遽然間開始患得患失。
她想,如果剛才被一球棒打死了,是不是就沒機會坐在這裡了。
但她就算活着,也從來沒有享受過家庭的溫暖。
她的人生真是不幸,永遠在颠沛流離,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卻遭受了無妄之災,一次兩次三次……甚至可能有第四次。
趙栩盡力壓下心底的酸澀,背過身藏起傷感,生怕被身旁的老師發現,還要費心思編話安慰她。
秦暮野看似專注地開着車,實則耳力極好,輕微吸鼻子的聲音在窄小的空間裡被無限放大。
他本想出言安慰,卻考慮到對方,似乎不想讓别人看到脆弱的一面,欲言又止。
等紅綠燈的時候,秦暮野目光稍移,手指在方向盤上點了點,猶豫片刻,打開了許久未開機的車載導航,打了幾個字,音響裡便開始播放鋼琴曲。
奏出的每一個音符,似是被陽光曬過,迎着青春的風,逐漸消解那堵橫亘的冰牆。
這一刻,音樂是隻是黑白的,也許這份非黑即白的純粹,暫時撫平了那份雜亂的心緒,
趙栩輕舒一口氣,緊張的神經随着舒緩的旋律慢慢放松,唇邊不自覺浮現笑意。
如果可以,她隻想找個地方躺着,讓身心暫時逃到一處僻靜的淨土,休整片刻。
她攏了攏校服,選擇閉目養神,枕着悠揚的音樂入夢。
後來她才知道,這首鋼琴曲的名字,叫Angle。
從天而降,猝不及防地闖入了她的世界。
就這樣想着,炸雞柳的香氣飄進了車子内,趙栩不用睜眼都知道已經回到了學校附近,心底蓦然沉了下去,身體愈加犯懶,不想走出這片舒适區。
秦暮野停下車子後,扭頭看向副駕駛的人,凝神靜聽,通過呼吸聲判斷出對方應當是在裝睡。
他糾結片刻,便調整車窗按鈕,把靠近小吃攤那側的窗戶關上,把自己那側的窗戶稍微放下,随後放輕動作下了車,把趙栩一個人留在車裡。
畢竟當一個人抱有危機感時,應該不怎麼喜歡走動。
飯店還沒徹底過去,學校對面的小吃攤位依然熱鬧,炸雞柳味、燒烤味、烘焙面包味、菜煎餅味……老城區的煙火氣被風吹到對街,為原本寂靜的校園增色不少。
梧桐樹下的秦暮野和車子卻好似自成一體,橫斜出來的樹枝落在他的肩頭,贈予燥熱的午間一份新綠。樹影于午間緩緩流動,化作液态實形将那份鬧意隔絕,徒留融化了果木香的恬淡。
秦暮野背靠在車旁,難得惬意,輕抿了一口錯給的加冰橙C,一時間眉頭緊鎖。
好甜。
又涼又酸又苦又甜的怪味讓他有些招架不住,他隻得暫時蓋起咖啡蓋,此時咖啡袋裡卻傳來一陣異響,似乎是什麼在滾動。
原來是一顆誤入的咖啡豆。
秦暮野把它放在掌心,垂下眼眸細細查看這顆“意外的咖啡豆”,殘留的清苦香氣蔓延開來,忽然觸及到記憶中的某個關卡。
他握住了咖啡杯,清潤的桃花眼深邃如墨,一點點浮現的光芒,都會為墨雲吞噬,
他隻敢眺望橘子樹,從此不敢看觀音。(1)
因為他害怕那片海,會随着不敢觸及的苦橙味,沒入他的回憶……
……
*幾個月前.冬
正值深冬,卻無冬綏之相,天邊積攢着成片的烏雲,将天地有限的容積内再度壓縮,連同遠方的海像是被凍結,了無生氣。
那是定海市最冷的一天,氣溫以至零下五度,秦暮野站在咖啡店外的草坪上,遙望遨遊天際的海鷗,心裡則是默念待會兒面試會考到的問題。
前些日子他參加了四中教師編的筆試,盡管是毫無争議的第一名,可面試這關始終是他的軟肋。
前輩的話還猶在耳:面試的時候要保持微笑,看起來平易近人一點,就你這樣冷着一張臉,你是面試官還人家是面試官?
大雪将至,初雪之前,亦是冷得難出手,秦暮野的腳下不自覺地踱着步子,雖面上從容,但脖頸間的薄汗仍是出賣了他略微緊張的情緒。
畢竟,他這次考教師編本就是率性而為,隻為了逃離父親的掌控。之前去考滬上市的教師編,就被攪黃了,這一次他不想再失敗。
接着,秦暮野脫下了黑西服,把它搭在手臂上,對着窗戶用右手整理了下領帶,确保得體且萬無一失。
此時的他隻穿了一件修身的白襯衫,有種說不出的清貴禁欲,精壯的身材若隐若現。
高大的身影映在玻璃落地窗裡,超脫于繁塵,盡顯疏離淡漠。
突然,一滴咖啡劃過空中,像是躲不掉的因果,正中他的左胸,白襯衫上就這樣留下一滴分外明顯的咖啡漬。
秦暮野還沒反應過來,草坪不遠處就傳來了女孩不悅的聲音:
“我說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你自己有手有腳還管她要錢?”
“告訴你,下次你再去找她,别怪我用門口的釣魚竿打你!”
女孩手裡的咖啡杯已經見了底,咖啡已經盡數潑在了與之發生争執的男子身上。
還有一滴……不幸落在了秦暮野的衣服上。
秦暮野尚未來得及顧忌前胸的咖啡漬,便被不遠處的兩人吸引了注意力……
女孩的父親被潑了一身咖啡,很是狼狽,用手随便摸了把臉上的液體,哂笑一聲:“我真白養你這麼多年了……”
“你媽帶着野種遠走高飛,把你一個人留在大山裡,一留就是十多年,你都忘了?”男子憤怒中帶着戲谑的眼神,讓趙栩很是氣結。
他所說的“野種”,是趙栩的馬上要上小學的妹妹趙檸,不過不是親的,而是她的媽媽領養的。
趙栩眼神冷如刀子,“你把嘴巴放幹淨點!”
趙栩的父母親從她記事開始,關系就已覆水難收。母親帶着妹妹離開大山,外出打工另謀生路。
而留下趙栩在山區度過童年,雖然女孩嘴上不說,可那段不美好的回憶始終是她心裡的一根刺。
男子索性破罐子破摔,冷哼一聲,“你媽在外面吃香喝辣,把親生女兒甩手不管,等賺夠錢了再把你接走,還美其名曰帶你去大城市過好日子,我呸!”
“她現在混成了個什麼副總,也掩蓋不了她曾經把你扔下不管的事實!”男子點了一根煙,啞着嗓子說。
男子雖然學曆不高,但深谙人性之道,企圖說更多趙栩童年的故事,喚起她不願回首的回憶,以離間她們母女的關系。
趙栩面無表情,不為所動,“說完了嗎?說完了就走。”
她咽下喉嚨裡的酸疼,苦笑道:“說一千道一萬,你不就是舍不得我媽那點錢嗎?”
聞着刺鼻的煙味,她難掩嫌惡,後退一步。
“她又背着我給了你和舅舅不少,你也該放過她了。”趙栩仰望天空,面露感傷,“她有她的生活,你有你的,我很感謝你養了我,但這改變不了你曾經傷害她的事實。”